,您家都急着要做婆婆了?”刘宗祥也看出了儿子和这个姑娘之间关系不寻常。
刘宗祥这句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响了。
“好,请赵经理马上到刘园来,是的,马上!么样快就么样来!”
吴秀秀操起话筒,听了一会,好像是把对方的话打断的样子,也不征求刘宗祥的意见,就发出了命令。这绝对是命令的口气。这种口气,吴秀秀好多年都没有过了。在刘宗祥的生意上,十来年她都不怎么“参谋”了。今天这样发号施令,让刘宗祥大为惊讶:发生什么事了?
他已经听出来,秀秀接的电话,是赵吉夫打来的。
第十节
吴秀秀和刘宗祥的来访,让李大脚父子俩深感意外。
客人和主人都无言地相对站了一会。客人在门槛外,主人在门槛内。
这是集家嘴靠近河街的一处房子。这一带经常失火。为此,建了好几处火官庙,想镇住在不可见之处蹿来蹿去胡作非为的回禄火鬼。但是,失火的事还是经常发生。人们烧伤了心,又很恋这块黄金宝地,房屋建筑上就有了区别于其他地段的特点:所有的房屋,都只三面用砖砌,而且也只砌一人多一点高,上面的部分全部用木板或镶钉或斗榫。门脸的这边,则全部用木柱木板,不见一块砖。
外地人,对这种特殊的建筑样式很不理解:“既然是怕失火,怎么还用这么多木头呢?那不是烧得更快吗?”
这问题提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如果提这问题的人走到这种房屋跟前去,照着木板处狠踹一脚,就会明白,这种房子,最适合失火时逃命。
集家嘴是个民居成分颇为复杂的地方。主要是码头工、小商小贩,别的三教九流或不入流,可能无一不有。这个居民区只缺一样东西,那就是钱。这里没有称得上富翁级的人物。
“哎呀,真是,真是,年纪来了,真是,眼睛不中神了,哎呀……”从年龄上说,李大脚的确是挨近六十的人了,但是,铁塔样的身板依然直挺。
在吴秀秀看来,李大脚只是有一样变化,就是话比原来多了些,你看,客人还没进门,就说了好几句不成句子的话。
其实,李大脚除了年龄长了十来岁之外,别的一概没变。眼下,他不是话多,是无话可说,却又非说不可。
刘宗祥来访,只能是让李家父子惊讶,秀秀的到来,是让这两条光棍惊喜了。
李长江一只手端海大个碗,一只手捏着双筷子,筷子上夹根尖辣椒,嘴巴半张,就这样定格着。
没有电灯,一盏煤油灯因门开着而闪烁不定。这盏煤油灯,已经说明这家人家,不属于吃了上顿愁下顿那种类型。
见到李家父子,吴秀秀感慨万端,一肚子的话,竟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李师傅,您家还健旺得很哪!惟愿您家越活越仙健哪!”
刘宗祥毕竟社交场合经得多,房产行业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交际反应上,就比秀秀快得多。他用最土的汉口话,向自称“年纪来了”的李大脚打招呼。
这是专门用于向老年人打招呼,或者向老年人拜年时的用语。
在李家父子眼里,吴秀秀永远属于他们这一群,而刘宗祥,永远属于和洋人搭界的人。这是汉口很特殊的一个群落。这种人全汉口都不多。这样的人到这样的家庭来作客,又是这样谦和,再怎么持人以群分的观念,主人的自尊心都会得到最大的满足。
“爹,您家么样拦在门口咧?您家这样一拦,是请他您家们进来咧,还是赶人家走咧!”
到底是经过一些风风雨雨,李长江现出了闯过世界的姿态,像突然醒过来,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惊喜中带出些许幽默。
“您家们还冇吃饭,把您家们耽误了咧!”好像直到现在,秀秀才看到李长江正在吃饭。她顺便朝桌子上睃了一眼。一大钵粉蒸肉,一碗干辣椒炒得红光光的猪顺风,一碗芹菜炒干子,一碗清炒菜薹。一个白酒瓶子里,还有半瓶子酒。桌子上的吃食,既可以看出一户人家的经济水平,也可以看出这户人家的健康状况。
两个人能够把这多菜打发掉,是要胃口的。
“我回来晚了一些,爹他您家又非要等我回来才肯端碗。”李长江把桌子上的碗筷缭草地朝中间一推,这是表示自己已经吃完的动作。“这样子晚了,您家们肯定是有么急事,算了,也不耽误了,您家们快点说。”
秀秀忽然觉得李大脚不见了。她车身去找,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靠门旁边的一张小凳子上了。凳子太小了,看不见,他坐在上面,还以为他是跍在门边的。
刹那间,一个画面在秀秀心里闪过。处死英租界巡捕杜拉那天,夜色如墨,当时的大花子如今的李长江,就这样跍在铁路沿那间棚屋黑黢黢的门口。十多年过去,地点变了,画面重现,只不过跍着的人父子俩换了个位置。这似乎昭示着什么深奥的道理,秀秀一时来不及想。
秀秀两口子相互对望了一眼。
李长江晓得,他们这是在默商由哪个说、么样开口说的表情。他心里轰然滚过一阵碾压感,脑壳有些发胀。他下意识揉揉太阳穴,朝酒瓶子瞄了一眼。嗯?冇喝几多呀,么样搞的?
秀秀没有注意李长江揉太阳穴的动作。她的心,原来被刘宗祥占领,现在,被儿子所占领。就在李长江揉着太阳穴的时间,秀秀把发现汉柏喜欢围棋,小月发现汉柏到博艺轩赌围棋,后来到博艺轩里头赌“摇宝”猜单双,简捷地说了一遍。
“么样呵,不舒服?”当她朝李长江递上一张纸条子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一直用手在揉太阳穴。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李长江接过秀秀递过来的纸条,就着桌子上的煤油灯光看。
赵吉夫先生大鉴:
贵老板之公子刘汉柏,近来频频照顾敝号生意,开销颇豪。留下若干积欠,数目可观。刘公子慑于家教,不敢归家,求我等择一僻静处,容其暂时躲藏。古人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出于同情,我等已然遵命。顾及贵老板之名声,此等事,我等决不外传。奉上贵老板公子所欠银钱数目清单。我等纯属做好事积阴德耳,不求报偿,故略名不具。
专致时绥!
(如三日内结账,将银洋托交博艺轩代转我等,将感激莫名。至时,贵老板之公子,或许已回心转意,愿意回家,领受其爷娘罚责,亦未可知也。又及。)“五百万哪,数字还真不小咧!”看完纸条,李长江随手朝桌子上一放。“您家们说,打算么样办?要我们做点么事?”
“钱好办,出就是了。一是人要平安回来,二是这口气要出。不然,太憋人。逼良为娼,诱人参赌,这还了得!”
“秀秀,你莫着急,不多说了,这事就由我来办,大花子咧,给我搭个帮手就可得了。”李大脚人没动窝,还是像跍样地坐在那个小板凳上。煤油灯照到他那里,已经有些朦胧了,他的表情不是很清晰,说话声音也不大,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
“三天,三天之内摆平。”李大脚站起来,走到吴秀秀跟前,“秀秀,不是我说你呀,伢么,哪个不心疼咧?心疼的法子蛮多咧!像你呀,我的两个和尚儿子呀,长大起来,是用的一种心疼的法子;像这位刘先生,能够有今天,他的上人,用的又是一种心疼的法子。你是个几明白的人咯,莫临到该明白的时节,懵懂了哇!我这大的年纪了,一生说不到多的话,今日怕是说得顶多的哟,你莫见怪咧,伢!”
吴秀秀听得一震,继而,鼻子一酸。
第十一节
一股从宗祥路拐过来的北风,想顺着花楼街朝前扫,无奈花楼街的曲拐太不规则,不规则的街道一点点地消磨着北风的刚性,当扫到博艺轩附近时,已被花楼街浓浓的市井味兑淡了。
隆冬的北风,少了催动寒梅的阳刚,倒是掺进了早春二月北风的含蓄。
“桂花汤圆咧!”
悠悠的老汉阳府腔,被一条苍老却极有后劲的喉咙,送得幽深而幽远。
“糊——米酒!”
这是孝感调子。孝感离汉阳府不是很远,这叫卖声中就滴进了汉阳腔的精髓,但又自成特点:高半度,“糊”字拉得很长很长,仿佛糊米酒真的太黏糊,拉得费力,拉得甜糊糊的丝儿老长老长。渡过了“糊”字这一关,声音就如强弩之末了。或许就是为了掩盖这强弩之末的颓势,或许就是为了造成一种跌宕,达到引人注意的目的,到“酒”字这里,就毫不犹豫地刹住。谁想得到呢,古音韵中“入声短促急收藏”的韵味,竟然在花楼街这最底层的语言环境中找到了标本。如果这叫卖糊米酒的汉子,知道有不少大学问家为研究这音调,皓首穷经,踏破铁鞋,他可能会笑得被北风呛了喉咙。
深夜卖甜食,最是有讲究。不远不近不即不离地,傍着博艺轩这样一类处所,三下两下地叫一嗓子,就是顶聪明的。当然,首先要叫得有味,不能让人听得像夜猫子哭。也不能叫得太频繁,否则会败了到这些快活地方找快活的兴致。
今日,博艺轩附近就有些反常了。除了这两个卖汤圆卖糊米酒的老贩子,还多了几个卖零食杂碎的:一个卖炒蚕豆的,一个卖炒黄豆的,一个卖炒带壳花生的,一个卖炒豌豆的。卖汤圆和卖糊米酒的,开始还没有在意这四个卖炒货的。后来,他们在叫卖的间歇中注意了。这太奇怪了。这不是卖炒货的地方呀!在花楼街和从这里朝两边辐射的小巷子来找快活的,是有闲有钱又不得闲的人。有闲有钱才能到这里来,到这里来了就没有了闲。一进赌博场,一进风月窟,他们都成大忙人了。赌赢了的高兴得汗直流,赢多了,揣起赢来的钱,穿过一条半条巷子,往老鸨巴掌心里拍进一摞洋钱,也不管香的臭的,搂一青楼女子,再出他一身风流汗,泄一泄火气。这样之后,稍微消停一点了,再悠悠地弯到一处卖热汤热水的去处,喊三两个合口味的菜,抿二三两酒润一润神。至于那些赌输了的,一头一脸的汗,一肚子一脑壳的无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