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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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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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哟,恭喜恭喜,这叫好事咧。”张太太一把把她拉进里屋,三下两下帮她弄妥贴。秀秀像只受惊的小羊羔,百依百顺地让张太太围着她忙。

“秀秀哎,姑娘伢一来好事,就是大姑娘了唦。”张太太把秀秀拉到床边坐下,嘴巴对着她的耳朵,一阵淡淡的香味和耳鬓厮磨的痒痒,让秀秀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甜丝丝的陌生感,晕晕乎乎的,蛮舒服。

“叔,人家是大姑娘了,不小了咧!”

三狗子盯了秀秀一眼。光线不好,秀秀的脸模模糊糊的,更现得圆润。三狗子仰脖一口干了杯中的残酒,意义不明地摇摇头,叹一口气,心里一阵感慨:

“秀秀都长大了,这鬼日子过得几快哟!”

爹乘凉,门口像多了根黑黢黢的瘦树桩。叔叔串门去了,多半是到张先生家听讲书去了。秀秀去听过一回,都是男人,她无缘无故地有些不好意思,就再也不去了。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咚咚咚地走过来。

“花子哥,到哪里去玩哪?”秀秀寂寞得很。做小姑娘好玩,做儿子伢也好玩。大姑娘了,张太太说了蛮多规矩,一点也不自由。从十四五岁就开始这样不自由,一辈子还有这么长,活着该有几苦哦!儿子伢们不缠她玩,只是多看她几眼,大花子一看她还脸红,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同他们一起玩。秀秀憋不过,随口向李家花子兄弟打招呼。

大花子蓦地停住了脚。他没有思想准备。这个乡下来的姑娘伢真好看,好看得让他看一眼就心慌。他站在夜色里,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秀秀。

“我们捉蛐蛐去的。”小花子比他哥矮一个头,圆头圆脑的,他杵哥哥一把。“快走唦!”

“慌么事唦?还早!”大花子醒过神来,吼他兄弟一声,“我们去捉蛐蛐,你想不想去唦?”

大花子问得声音很低,像是在跟秀秀商量,完全把小花子丢在一边了。小花子很不舒服。

“哥哎,你真是的,哪有姑娘伢捉蛐蛐的唦!秀秀姐,莫听他的,莫说世上冇得姑娘伢捉蛐蛐的,就是不怕别个笑话,您家也莫去。您家不晓得,捉蛐蛐的地方吓死人!么地方?埋死人的坟场唦!那鬼火哟,到处滚哪!像这样,这样滚,呜!滚过去,呜!滚过来……”小花子把哥哥从秀秀跟前挤开,夸张地做出一些吓人的样子。

“姑娘伢,捉个么蛐蛐唦!”

秀秀的爹一开口,把这三个伢吓了一跳。

花子兄弟朝半截树桩样坐在黑暗中的吴丑货看了一眼,又对瞅瞅,像是见到什么蛮吓人的东西一样,手拉手地跑了。

第5节

张先生门口围了上十个人。

除非是冬季,张先生的门口,晚上总是会围上一堆人。这里住的都是卖苦力的,即或是小摊贩,也是沿街走巷跑得腿子细,跟扛脚挑码头的是一个样的苦。如今这世界上,人就分成两种,富人和穷人。富人吃的山珍海味,天天换花样,餐餐换口味;穿的绫罗绸锻,住的楼房别墅,出门有车代步,进门有人端茶送水,日子过得眼花缭乱。当然,富人也忙,但那是忙着去快活,快活多了累得慌。穷人的日子就简单多了,就三样:做事、吃饭、睡瞌睡。或者还可以减一样,就剩两样:吃饭、睡瞌睡。做事也是为了吃饭,不做事,哪来的饭吃呢?

这一带的穷人,上床前也还是有些消遣的。去听听书,看看戏,三个五个赌两把。但这都要钱,要把钱送出去。钱是白汗流成黑汗一个铜子一个铜子挣回来的。不为吃饭,把钱丢拿出去,心里疼。因此上,花钱去找消遣的棚户人不多,唯有坐在张先生这里,听新奇,还有漂亮的张太太招呼端茶倒水,还不花钱!

“您家们说算命的准不准?准哪!您家们又会说,算得准别个的命,为么事不把自己的命算一下子呢?我算得准命,就不是瞎子了哦!我要不是瞎子,我就冇得这好的命了哦!”

张先生今天才开头,颠过来倒过去尽讲些算命的事。

王利发拿把破蒲扇,啪啪地赶蚊子,挨拢去,又有点嫌热,就站在外头听。王利发年纪轻轻的,不到三十岁的人,瘦得浑身没有二两肉,头发掉得没有几根了,蜡黄蜡黄的脸,鼻下的人中槽子凹进去很深,把个上嘴唇绷得有些向上翻,露出两颗好笑的黄板牙。他不嗜烟酒,不知牙齿怎么这样黄。

“也有算得准的。么样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说,总要说准几回吧。实在说不准也不要紧,几句话糊弄过去就完了。说准了一个,就像生了个金蛋,走到哪说到哪,务必做到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把名气吹得鼓起来。我们这一行哪,江湖上叫‘金门’,名气就是钱哪!”张先生今天的话匣子里似都是他们这一行的内幕。他喝一口茶,张太太“啪”地把扇子拍得一响。即使张先生讲的大家不一定都喜欢听,但是,就冲着漂亮的张太太,冲着黑暗中这一股幽幽的香味,围坐的人心里也舒服。

王利发忽然感到心里一阵发燥,裆里热烘烘的。

“唉,吊在别个屋梁上的腊肉咽不了酒。”王利发转身往回走,走到旮旯里,呼啦啦地屙了一阵,抖一抖,正要走,听到旁边有哗哗的水响。

这是三狗子的偏厦屋。屋后的小窗只有碗口大,比人高一脑壳。昏昏的光从窗口泄出来。“哗哗哗”。王利发记起来,这是秀秀的睡房。

王利发朝左右瞄一瞄,走到窗前比一比,用脚在地上往四下探了探,探到半块砖。他弯腰拣起砖,又左右瞄瞄,把砖垫到脚下,还是够不着。他又弯下腰,把砖竖起来,再踩上去。

王利发朝屋里望。

秀秀已洗完澡,正对着窗在揩身子。灯光被挡了一大半,秀秀的身子就显得朦朦胧胧,凸的地方昏昏的,凹的地方黑乎乎,背对着光的地方,被光勾出一条弯弯曲曲金色的线。

王利发腿子直抖,手指直抖,牙巴骨也直抖,那抖的声音,他自己听起来似乎像打雷。他心里一阵阵发紧,站不稳了,从砖上下来,急碎步朝家里钻。

“撞到鬼了?掉了魂!”

王大爹瞧不起儿子。亲骨肉,有什么法子呢?“一天到黑像个蔫瘟鸡,莫不是老子前世造了孽哟……”王大爹又恨又急,在心里骂。

王利发身子还在抖,根本没心思理会他爹。他软软地歪在床上,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已经不由自主,似乎在云里雾里漂,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一条毛毛虫在懒懒地蠕动。一只眠蚕醒来,蜕皮,从蚕蜕中挣出来。一只吱吱叫着的小老鼠被捉住了,还在一扯一跳地要从手里挣出去……

王利发下意识地哼哼。

“个不争气的东西哦!”坐在门口的王大爹,听见屋里嘎嘎吱吱的竹床响,不禁口里喃喃地骂。

“造孽哟,造孽哟……”骂着骂着,王大爹又一阵伤心,长叹一声,拎起脚边那只油渍花花的篮子,影子似地朝铁路那边移过去……

“饼子怕(泡)油饺(条)咧!回火的热油饺咧!油饺热油饺咧!”

凄伧沙哑的吆喝,把凄凉的命运之声,融进凄清的浓夜里……

竹床不响了。王利发瞪着黑咕咙咚的屋顶,像一头奄奄待毙的兽,兀自呼哧呼哧地喘。

第6节

吴丑货挑一担空水桶,匆匆地朝江边走。桶空,没有份量,一走一甩,一走一晃,铁钩子与桶梁磨得哐吱哐吱响。

太阳升起丈把高了,武昌省城那边仍然雾霭沉沉。汉阳要近一些,龟山上青翠的颜色也看得清楚。吴丑货已经挑了三大缸水了。江边的那条趸船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几个人,刚才趸船上还冷冷清清的。几个打赤膊的人,身上的肉一鼓一鼓的,穿坎肩的几个也敞着怀,都朝着他做活的一江春茶楼指指点点。

吴丑货扭头朝一江春茶楼看,没有看出什么新名堂。茶楼后头的那根细烟囱,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吐着灰黑的烟。茶楼门口那个炕发米粑粑的,小巧的铁锅铲把平底铁锅敲得铛铛响。买发米粑粑的不需要喊,听声音就晓得了。离卖发米粑粑的不远,是个卖发糕的摊子。一辆小平板车,上头装一个小炭炉子,炉子上高高地竖起几格蒸笼。笼盖一揭,发糕像揭了被窝的胖娃娃,白生生胖墩墩的望着人笑……

“发糕!洋糖发糕!”

卖发糕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婆,腰系一条白围裙,声音尖细,手里的那条蝇拂子,下意识地晃。

吴丑货摸了摸怀里的荷包,硬硬的十几个铜板。他还没有“过早”。他舍不得。想等到中午在茶馆吃,但又很有些饿。秀秀从乡下到了汉口,一天大似一天,该给她扯点布做两件衣裳了。他望望卖发糕的摊子,吞了两口涎水,又把手从怀里抽出来。江水浑黄浑黄的,江浪一浪接一浪,缓缓地摸着江边枯黄的水草。几个洗衣妇蹲在江边,衣服短短的,裤腰处露出月牙形一弯肉脊。吴丑货踏上一颤一颤的竹跳板,一蓬骚腥的水雾飘过来。他摆摆头,看到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家伙,站在趸船边,对着那几个洗衣妇哗哗地尿。屙尿的疤子脸用手掐着裆里的家什,左右地边屙边摆。洗衣妇抬头看了,嘻嘻地笑,喳喳地骂,又啪啪地捶衣服。

一艘挂着“米”字旗的洋船从下游开过来,掀起老高的浪,溅到岸边白沫子飞溅。洗衣妇们望望洋船,又喳喳地骂,恨恨地捶。

等浪小一些了,吴丑货挑起一担水,竹扁担颤得嘎吱嘎吱的,虾米腰也如扁担一样,一伸一弓地向堤上爬。

还有两个缸空着。吴丑货放下扁担,把头埋进缸里,去刮舀澄在缸底的泥浆。

外面噼哩啪啦叮呤咣啷一阵乱响,又一阵吼吼喝喝的嚷骂声。茶馆是吃茶小憩的地方,又是扯皮斗狠闹事的地方。不过,扯皮打架闹事,总是茶客与茶客之间的事,一方找一方扯皮,事情文讲摆不平,就动武开打。当然,打坏的东西自会有人赔偿。江湖规矩,茶馆仿佛是中立国。再说,哪家茶馆老板的后台不硬足?茶馆经常扯皮闹事,并不影响茶馆的生意。闹起来,茶客中胆大的留在里头看对台戏,胆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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