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之洞合作做的几笔生意,生意双方,都不折本,都赚了。
越是回想张之洞,刘宗祥就越是瞧不起栾耀祖。
栾耀祖没有张之洞那么多的雅兴爱好,也没有张之洞那么多的名士行径。他的爱好只有一样,就是搞钱;他的嗜好也只有一样,就是鸦片。
“宗祥哥,事情这么顺利,该不会是个笼子吧?莫怪我多心哪,事情太顺了,我总要多想一下子的。你想唦,省城那边,你是有对头的咧。”汉口话的“做笼子”,与北方话设圈套、设陷阱之类,有异曲同工之妙。
秀秀没有对栾耀祖多加评论。她考虑的是生意场上的常规: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不讨价还价的商家,多半有阴谋。
“噢,我明白了,你说的是那个将军团的牟兴国哪。不行了,不行了。这个人在前任督军跟前还有点灵,那是民国才开张唦,对这些真的假的将军,还有一点忌惮。现在,哪个还把当年的辛亥元勋当回事唦?牟先生晓得自己已是一盘端不上台面的狗肉,也冷了仕进的心,专门从商赚正经钱去了。秀哇,这回我看不出有么笼子。你想唦,历来都是这样,为小利争的人,绝无大谋。”
“未必姓栾的堂堂督军,比穆勉之这样的人都不如?我看你对姓穆的,还是蛮防备的咧。”
砸了博艺轩之后,秀秀才彻底搞清白,博艺轩是穆勉之卵翼下的一处黑窝子。一旦晓得了这层关系,对穆勉之,对社会上发生的闹过去闹过来的事,秀秀就特别关心,对送儿子出国,就特别急切。
“这倒被你说准了。栾督军在领兵打仗上,或许还有几刷子。但在斗小计,耍奸猾,弄流氓手段上,穆勉之绝对是成了精的高手。对穆勉之,还有张腊狗,你我,真还不能马虎!”
夜已深,刚才还炽焰烁人的这盆炭火,已经显出乌红的衰色。四官殿码头外的江面上,一阵汽笛声,经浓浓夜色的过滤,淡了几分粗犷,浓了几许悠扬。
第六节
钟毓英的身影,被夜色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吞噬了。在穆勉之看来,钟毓英仿佛是一筒纯度很高的墨,慢慢地融化了。他现在就站在钟毓英融成的墨汁里,一任墨汁慢慢地往腔子里浸。穆勉之一脑子的混沌。
“个把妈,有几烦人咯!”
穆勉之对着钟毓英消失的方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其实,刚才,钟毓英没有带来什么很不好的消息。
“昌昌吵着要去当兵。”钟毓英说得很突兀。见穆勉之一副茫然的样子,她又重复一遍,“儿子吵着要出去当兵!”
“生得这么贱?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不晓得跟他说!又不是冇得吃的喝的!读了一肚子书,都读到屁眼里头去了!”
穆勉之急焦焦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这真是很伤脑筋的事情。明明是自己的儿子,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地管教,可以助儿子一臂之力,可就是不能出这个头!穆勉之对自己长期扮演这种角色,快没有耐心了。
“说了,随么话都说了哦,就差冇喊他是爹呀!我还说,他要是实在不想读书了,就把点本钱他做生意也可得。这个小老子不晓得是不是接你的代,咬金不咬铁的,难得转弯。”
钟毓英说到这里,像是用尽了力气,浑身被抽了筋样地,现出一种虚弱衰竭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朝穆勉之这边靠了靠。刚挨到肩膀,穆勉之像是发现身边有个鬼,口里啧了一声,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让。动作和声音虽然都很小,但态度是很鲜明的。钟毓英也好像是刚醒过来一样,腰身朝上一挺。
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忘记自己的性别,习惯了没有男人的生活。只有看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她才偶尔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个女人。她再也不会为穆勉之这种薄情寡义的动作伤心了。她再也不可能为世上的男人激动——伤心,也是一种激动呢。
“么样,老娘身上有狗屎?莫见你姆妈的鬼哟,把你当人,你还做鬼吓人,自己当自己是个么欢喜砣?真是!快点,有冇得么话,要是冇得屁放,老娘就走人了。跟你说,老娘是看在当年你下了一盘种的份上,才来跟你说这个事,不然,你当老娘真的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了?”
“说话就说话,么样牛胩的扯到马胩里唦!我只是想晓得,读书读得好好的,么样突然提起当兵的话来了咧?”
“唉,要是世界上的男将都像你这样当爹,晓得有几舒服哦!你只晓得自己快活,你几时为伢想过了的唦?你想唦,他和刘汉柏都在一个学堂里,都是刘公馆的人。刘汉柏一天到晚像洋冰糖,含在口里怕化了,吐出来又怕凉了。我们的儿子咧,每个月的生活费,还要过赵吉夫的手,精打细算!人比人,气死人。我们的伢,是蛮有志气的咧!”一想起为儿子上学,去求刘宗祥拨钱的事,钟毓英就气鼓气胀。“抱养”的儿子,不可能要求刘家血亲的权利。眼前这个做爹的,钱倒也是蛮多的,但只能是暗地里塞一些。从小在白眼和歧视中长大的钟昌,平常虽然不多话,但前天提出,死活不再读书,坚决要走当兵吃粮的路。
“算了,算了,莫说些冇得油盐的话!还是说点正经的!”穆勉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分,“儿孙自有儿孙福,依我看,昌昌要去当兵,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如今天下不太平,哪个手上有枪,哪个就是爹。我的主意,是顺其自然,先让他出去闯一闯,等稍微大一些,再让他回头。他这个年纪的伢,心里还是糊的。稍微大些,就晓得自己的命是顶值钱的了。”
也是突然福至心灵,穆勉之觉得儿子当兵吃粮,还可以更早一些摆脱刘宗祥的阴影,早一点自立。只要儿子从刘宗祥的阴影里走出来,也就是说,只要钟昌早一天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他穆勉之就可以多一个合作的伙伴。
“打虎还要父子兵呢,到底是老子的种唦!”他想。
我是几时变得这样儿女情长的呢?穆勉之自己也感到很惊讶很好笑。真是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想我穆勉之,本是个过了今天,就不管明天的,有银钱有酒肉有朋友,就是天天过年的好日子。到混不动了,无非也就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对这个世界还作什么指望咧!吃饱了喝足了,脑壳一挨枕头就打鼾;活够了,要断气了,脚一伸,也就无牵无挂地去了,晓得有几脱洒!这好,做人做人,做出小人留下种来了,长出牵挂来了,麻烦也就生出来了。
“呃,媛媛咧,她们娘两个,还好唦?”
穆勉之实在没有兴趣和钟毓英亲热。可以说,他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兴趣。和钟毓英的关系,与其说是机缘,不如说是误会,是因报复刘宗祥、让刘宗祥戴绿帽子而弄出来的副产品。外人都以为,穆勉之既然是个无恶不作的人,也绝对是一身恶习。其实,这还真是个误会。穆勉之在吃喝嫖赌玩上,都很有节制。尤其是绝对不沾鸦片烟。他察觉到钟毓英又有挨靠过来的迹象,赶忙用别的话岔开。
“我怎么晓得么圆圆咧瘪瘪咧,又不是我生的!不像您家,这么大的粑粑心,疼了这个又疼那个,几忙噢!”
钟毓英不是宽心胸的女人,对穆勉之与小梅生的女儿钟媛媛,有一种无端的忌恨。
“算了,算了,一说到这些,你就像个嘀嘀哆哆的老母鸡,烦死人!”
下巴底下,不知何时有了赘褶,有了臃肉,钟毓英自己从来也没去注意这些。一个没有爱的女人,一个习惯了没有爱的女人,是不可能去注意这些细节的。
“那是的,老娘是老母鸡,你还是抱你的小母鸡去,去唦!”
“我日……”穆勉之把已经捏紧的拳头又松开了,果断地作了安排:“唉,你走吧!昌昌要走也随他。他走的时候你跟我说一声就可得了。广州那边,我会安排的。你放心。我会给他在那边开一个银行户头的。”
看到娘的脸冷得像要下雪的样子,钟昌只是瞟了一眼,一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随手一带,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了。
门关上之后,一股安全感和屈辱感,搅拌在一起涌上心头。
钟昌越来越觉得,这豪华气派的刘公馆,就像一个金碧辉煌的雀子笼,关着几只幸福而又可怜的雀子。
“昌昌,伢叻,把门打开唦,姆妈有话跟你说哦。”
只有和儿子说话,钟毓英才这样的柔声柔气。曾经,她也对穆勉之柔声柔气的,可那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他的那种做派,简直像到婊子行玩,自己快活了,裤子一提,连正眼都不看你一下,掉头就走了。天下的男人只怕都是这个样子噢!
冇得法。今世脱胎为人,从阎王那里往这人世间跑的时候,跑快了,跑掉了一样东西,可怜见做了女人。来世要再脱胎做人,随么样也要做个男人,好讨这一辈子的夙债!
钟毓英喊了好几声,里面都没有答应。又一阵疼痛潮水样向她冲过来。噢,儿子懂事了,儿子已经像个男人样地学着要挺自己的腰杆子了。儿子要出远门,是不想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了。遭孽呀儿子,你还小咧,一个人出去闯天下,入的又是枪林弹雨的行,还不晓得熬不熬得到出头的日子。老话说得有哇,一将成名万骨枯呀!
“昌昌,开门哪,你躲在里头搞么事唦?你哭么事唦,伢叻?你去,姆妈答应让你出门。姆妈想通了。姆妈都跟你安排好了,年一过,你就走,好啵?”
钟毓英听到了儿子的哭声。是的,儿子像是在抽抽嗒嗒的哭咧!
“哎哟,看您家们娘两个哟,硬像是演戏样的呀!一个在门里头,一个咧,在屋外头,有么话,不能够在一堆说哇?大年节跟前的,这个屋里,总还是要讲点禁忌啵!您家不总是教我,一个屋里呀,顶要紧的是家口要宁。您家们这样一个叫一个哭的,这个年,还过不过哦?”
小梅从自己房里出来,口气是劝的口气,话也是下人的话,但卑里有亢,软中有刺。
“哎呀,看您家哟,么样这样说话咧,您家该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