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小莲是个处处小心谨慎的人。她从来不以自己是秀秀的婶娘自居。她对芦花很谦和,有时甚至是谦恭,就连对厨房烧火的,园子里打杂的,她都礼貌周全。她不要人们注意她。忘记她,她反而感觉更安全。在人们眼里,这个女人绝对是老实人。是个对前途没有希望、对生活没有奢望、绝对服从命运安排的小寡妇。谁也不知道,祁小莲是要把自己和这个喧嚣的世界隔开。
“在这个世界上,欢喜不是我的,笑不是我的,随么事都不是我的。连儿子汉生,也主要是秀秀的堂兄弟,其次才是我的儿子!”
祁小莲想一个人有一个空间,有一层哪怕是很孤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让自己就用这大半生的时间,慢慢咀嚼属于自己的那一分人生苦涩。就这样年复一年地为自己做茧,结果,连她自己也真的适应了这种角色。而一旦有这么一个人,向她再一次描绘真正人生图画的时候,她的确是惊喜交加手足无措了。
“我么样办咧,么样办咧,么样办咧……”
芦花舀了一小罐蹄膀藕汤,转身找祁小莲,却见秀秀这位年轻的寡婶娘,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声无一声地,不晓得在念叨什么。
从正月初六开始,刘宗祥开始走动,到商界政界该去的人家拜年;秀秀带着汉柏到刘园来小住。
她想得很周到。叫花子还要过三天年咧,殷实人家,无论如何也要在家里过完五天的团圆年。这样再到刘园别墅来消闲逗伢们玩,就不显得出格坏规矩了。
这也是吴秀秀自己心里有事:李长江在刘园养伤,她不想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让外头怀疑刘园里有名堂。她又特别记挂李长江的伤势,早就想来看看。其实,要不是自己心里有这点顾忌,这一家子人在自己的家里过年,或是在自己的别墅里过年,都是很正常的安排。再说,忙年忙年,各人都在忙自己的年,谁又管谁怎么过年呢。
见第一面,吴秀秀就发觉祁小莲的神色不对头。祁小莲时不时地用眼睛朝人瞟,特别是朝秀秀这边瞟的时候,竟露出害怕和祈求的内容。她的这位年轻的婶娘,虽然平常看人也是低眉顺眼,走路行动轻手轻脚的,但从来没有用眼睛瞟过人。
眼睛这扇窗户,是最能泄露心灵秘密的孔道。大凡用眼睛瞟人,多半有心思,心思重得藏不住了,把那一份不安,不自主地通过眼睛泄露出来。当然,这是对于没有多少城府历练的人而言。那些大奸大猾大智大勇的角色,泰山崩于前而不眨眼,血流漂杵而不动心,绝对不会现出祁小莲这种表情。
“芦花,大管家咧,今日您家弄么事我们吃呀?有冇得么摘摘拣拣的菜,要我们帮忙弄的呀?冇得?那我就陪我的婶娘到园里去转一转的咧!汉柏咧,你和这几个弟兄姊妹的,好好地玩哪,你大些,莫扯皮拉筋的呵!”
秀秀嘴巴里头叽叽呱呱地吩咐,话音里倒有跟人商量的口气,但说起来根本就没有停顿,完全没有让人插嘴的意思。声音蛮大,虽然是跟芦花和汉柏说话,分明是说给大家听的。所以,不需要她再招呼,祁小莲就跟在她的身后走了。
两个女人朝园子后头走。吴秀秀走在前头,祁小莲走在后头。两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正是做女人做得最辛苦也做得最甜蜜的年纪,有模有样的面相,有条有款的身材,这是在自家的花园里,还看不出有什么轰动效应,要是在街上,绝对是很引人注目的。
“婶娘,您家像是有话要跟我说?”吴秀秀停下来,让祁小莲和她并行。
这也是跟刘宗祥学的。刘宗祥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话却从不拖泥带水,而且,还特别讨厌人家谈正经事拖泥带水。既然是己亲,更不应该说话绕弯子。
祁小莲头微低,一时又抬起来,朝秀秀瞟一眼,复又低下。
“说起来咧,我们虽然是婶娘和侄女的关系,但是咧,年纪隔的都不远。您家也就是大我岁把两岁啵。从这上头看咧,我们更应该是姊妹伙的亲近说话才好。您家说咧?有么事,莫搁在心里。您家和我,晓得都经过了几多的大事!就说我咧,死人翻船的事情,不但是看见过,还都做过!有么事怕的咧?您家尽管说,我晓得,我看出来了,您家心里有话。不过咧,您家要是实在不想说,也莫勉强,我也只问今天这一回,过了这时候,就只当我冇问。您家莫误会,这不是赌气,这是真心话。就是和刘宗祥,要是谈个么正经事,也是这样子的。要说就说,不说也不多问。真的,真的是这样。这个规矩,还是他教给我的咧。”
不知不觉,秀秀的话就有些走题。对刘宗祥的爱和崇拜之情,虽然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却也无意中坚定了祁小莲说出心里话的决心。可不是么,你吴秀秀可以这样痴痴地不顾一切地爱一个男人,我为么事不能嫁给一个爱我的男人咧!再说,这多年,我又冇得么事对不起你们吴家的了,就是有么事对不起的,这多年的辛苦,这多年的清白守志,什么天大的债,也还清了。一想到这些,祁小莲抬起了头,她扫了吴秀秀一眼,目光灼灼的,像忧郁的湖水里反射出来的光。扫了这一眼之后,祁小莲再也不看吴秀秀,只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李长江要我嫁给他。”
祁小莲的话简单得令秀秀失望。
祁小莲简单的一句话令吴秀秀震惊。
吴秀秀秀震惊的,还有祁小莲说这句话时,所用的平淡语气。
是不是打哈欠被北风呛住了的感觉?好像不是。没有凉的感觉,倒是有空落落的感觉。对,这是一种掉了件什么东西的感觉。这件东西,本来是属于自己的,长期就这么让它闲在一边。突然,有人要把这件东西拿走了,而且,人家在拿走之前,还礼貌周全地对你说一声,打个招呼,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可人这东西就是怪,一旦失去,失去的哪怕是自己平时极不经意的东西,临到失去成为事实的时候,就无端生出一腔子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伤感。
吴秀秀朝祁小莲剜了一眼。祁小莲坦然地迎接了秀秀刺人的目光。秀秀心里又是一震。她很熟悉这种坦然目光的内容。这是被幸福和激动过滤了的坦然,包含了因幸福而对一切冒犯采取的宽容和大度。坦然的目光中还揉着一些儿很美的忧郁。
一阵自我谴责的羞惭,猛地朝吴秀秀胸口撞来。我这是么样搞的,么样一下子竟糊涂了,冯先生教的书都白读了?和宗祥哥风风雨雨这多年的历练,白过了?我怎么自私到这种程度咧!你秀秀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么!
吴秀秀躲开了这道忧郁平和坦然的目光。
不知什么时候,北风走了,似也带走了冬。
一溜小东风钻进桃林,带起一阵嘁嘁嘈嘈,仿佛一群小姐妹,为一些相干或不相干的芝麻绿豆事,掩嘴遮腮地说悄悄话;又像亲热不够的热恋中人,等不到月上柳梢头了,迫不及待地窃窃私语。钻进桃林的东风,潮润润的,颇有些缠绵,撩拨着柔嫩的桃枝,逗得紫红的烟霭在桃林里缭绕,像变幻莫测调皮活泼的小精灵,擎着春的素雅的旗,朝充满嫉妒和仇恨的世界招摇。
“我们去看看他咧,好不好?”吴秀秀没有回头,像是对着桃林说话,语气却极绵柔,满是歉疚和友好。
第八节
冯子高从省城打电话到刘园,说要到刘园来过年。
电话是芦花接的。当芦花把冯子高的电话内容转达给秀秀时,秀秀把眼睛睁老大,盯着芦花看了半天。
吴秀秀刚才带着几个孩子上街去了。
“冯先生在电话里头说,他您家要到刘园来过年。”
看秀秀的神态,芦花以为她没听清楚,就把冯子高打电话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你冇听错?您家晓不晓得,都快正月十五了哇,他您家还过么年咧?过明年啵!真是,要就是您家听错了,要就是冯先生说错了,反正,您家们两个人里头,有一个人错了。”看来,可能是芦花听错了。也许,她把“过节”听成“过年”了。芦花事多,加上她喜欢忙,冇得事她也能找出事来。
“啊哈,您家是在做么事哦,像是说拗口令样的,颠来倒去地说一句话。”刘宗祥满面红光地进来了,好像是听到了秀秀的话尾子。
“咿?您家喝了几多酒哇?您家自己照镜子看唦,脸叻,红得这狠哪,这不是好事咧!这是哪个哟,想害你啵!快点,吃点药,睡下来。”
秀秀最关心的,是刘宗祥的病。这病是不能沾酒的。可今天,肯定喝了不少。她心里很生气。为这禁酒的事,她说了好多次。虽然他平常不怎么喝,但一有了应酬,就容易忘形。埋怨的话涌到嘴边上,又咽回去了。这个时候再埋怨他,只能让他怄气,而这时候怄气,最容易加重病情甚至出现意外。
“冇得么事,莫吓不过。好,好,喝点药,喝点药,睡下就睡下。呃,你刚才跟芦花说,哪个错了呀?”刘宗祥兴致很好的样子。秀秀朝他红通通的脸又扫了一眼。这红真是不正常。为刘宗祥这个病,秀秀请教了不少医生。她算是半个心脏病专家了。有心脏病的人,酒后的兴奋尤其危险。
“好,算了,您家先歪在沙发上。我跟您家说,冯先生打电话来,说是要到这里来过年。我说咧,是不是芦花她您家听错了。芦花说,冯先生是这样说的。您家满意了罢,可以睡了吧?”秀秀像哄小伢样,半推半拥地,让刘宗祥到房里躺下了。
“秀哇,我真的冇得么事。就是喝了一点葡萄酒。你晓得,我本来就不怎么喝白酒。噢,冯先生要来了?好哇,这位老兄,这长的时间不打照面,不晓得又在哪里颠!我说啵,颠累了吧,年都冇过吧?想过年了吧,好哇,就给他您家补一个年咧!”
“哎呀,哎呀,真是,这么明摆着的道理,我怎么冇想到咧?冯先生东跑西颠的,又冇得个家,他您家这样说,是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咧,是冇把我们见外呀!唉哟,到底是大老板哪,在醉乡里都比我这冇沾酒的还清醒些!”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