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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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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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茶客中胆大的留在里头看对台戏,胆小的,缩到茶馆外头看远景,出了茶馆,好几天的谈资就都有了。

吴丑货不理外头的事。他是个挑水的,混碗饭吃,其余同他不相干。

“个狗日的,这里还躲着一个咧!”吴丑货刚要伸直腰,想看看为什么挨骂,还没有抬起头,屁股上就挨了一棍子。

“唉唉,您家们么……么样……”吴丑货用手撑住缸沿,想说几句什么,还没有等他开口,那个疤子脸捞起他的扁担,呼的一家伙照他的头就劈了下来!

秀秀早就把饭菜做好了。萝卜切成细细的丝,用一点点盐渍着,还在铁路边的卤菜摊子上买了个猪耳朵,也细细地切成了薄片子。桌子抹了好几遍,就是不见人回来。

爹没有回,叔也没有回。

秀秀坐立不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像一条菜花蛇,冷冷地从尾脊梁往上爬。大六月的天,她打了个寒颤。

天快黑透了。从后湖吹来一阵湖风,湖风夹着浓浓的水腥气。夹着水腥气的湖风,在棚户的巷道里叨起一片枯树叶子,小猫戏鼠样懒懒地打着旋。枯树叶子很不情愿地跟着风,擦着地,朝前一磕一碰地走。

秀秀在门口朝爹和叔回家的方向望。那片跌跌撞撞的树叶从她身边擦过,停了一下,像是要对她说点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又犹犹豫豫地晃走了。

秀秀返身进屋,把萝卜丝从碗里捞出来,团在手里,挤出盐水,倒进醋,撒上葱花,又朝油瓶子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来,揭开盖子,用一根手指头堵住瓶口,倒过来,指头松一点滴出三滴油,顺便把指头在碗边上一刮。秀秀是个手脚很麻利的姑娘。娘病了十几年,家里的家务,她是从小就做的。还要下湖砍柴、摘野菜。干的湿的,屋里屋外,晕晕的性子怎么行?今天,她尽可能地放慢手脚,磨时辰。可她的心里头,却火烧火燎的。

她终于听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这是叔叔的脚步声。不过,有点不对。今天叔的脚步顿得好重,车轮子落地的声音也好重!秀秀跑出门,看叔放车把放得很轻,哦,车上怎么歪着爹!哦,爹的脸上血糊拉呲的!

秀秀的心往下一沉,泪珠子不由自主就一串串地往下淌。她不敢哭出声,叔叔的脸阴得可以绞出水来!

“给你爹用水抹下脸。不要搬动他。手脚轻点。我去请先生。”三狗子吩咐几句,转身匆匆地出去了。

秀秀打了一盆水,绞个湿湿的洗脸手巾,给爹抹脸。爹的脸肿得看不清鼻子眼睛了。她没有看到,她爹后脑勺上好大一个血口子!她也不知道,疤子脸那一扁担,把她爹的脊梁骨打断了!秀秀轻轻地抹爹的脸,爹一动也不动。秀秀像是看到了娘临咽气时的那张脸,泪水雨一样地洒在爹脸上。

第7节

三狗子请来一位走方郎中。

天已经黑透。秀秀点上灯,招呼闻讯过来问候的邻居。

王大爹刚从城里出来,油条还剩半篮子,冷油条软耷耷的,像一堆死蛇,静静地躺在篮子里。王大爹挨进门,到吴丑货床跟前看了看,又挨出来,叹一口气……

“唉,遭孽哦!个杂种,是那个狗日的杂种,下这狠的死手!个杂种哦!”

李大脚像一尊黑铁塔,默默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吴丑货面如金纸,呼吸时高时低,不见醒的迹象。李大脚重重地哼了一声,埋头蹲到墙旮旯里。他是吴丑货到一江春茶楼挑水的介绍人,现在吴丑货被打成这样子,叫他怎么好想!

汉口的茶馆是汉口社会各色人等都去的地方,尤其是商界的生意人和吃江湖饭的江湖人,茶馆是他们沟通、串通的场所,有时甚至是某些生意的直接交易点。汉口的茶馆是一个个的小社会,汉口社会的阴晴雨雪,茶馆都知道寒暑冷暖。去茶馆的人三教九流,开茶馆的不是商界、洋街有后台,就是在政界有“蔸子”,再就是青帮洪门在帮在口的大爷胞哥在后头撑着台子。一江春肯定也有硬足的后台,就是一直不晓得是哪个?也不晓得他们得罪了哪一路狠菩萨?

李大脚蹲在墙旮旯里闷着头想,半天也想不出个眉目来,心里越是觉得对不住三狗子兄弟一家!

走方郎中先生稳稳地坐在板凳上,悠悠地喝茶。茶叶是张太太拿来的。这一片棚户人家,恐怕只有张太太家里有这种刚进口苦茵茵、回过味来甜津津的茶。这里人家都喝花红叶子茶。只要把花红叶子摘下来晒干就行。汉口热天长,出苦力的人,更是汗出得多,水也喝得多。花红叶子清热败火,又极便宜。热天里,差不多每家每户每天都用一种叫“抱壶”的大陶壶,泡一壶花红叶子茶放在桌子上,哪个来了要喝,自己倒就是。

王利发也来了。他先在门口探一探头,似想看看是哪些人在屋里,又像是先窥视一下屋里有无危险。他在吴丑货的床前弯下腰,很仔细地瞄了好一会,身上突然打了个冷噤,又用手揩揩额头上的冷汗珠子,佝着腰用眼扫一遍屋里的人,扫到秀秀,停住,不经意地挨过去,抽抽鼻子,四下再望望,又抽抽鼻子。这次抽得很响。三狗子有些烦,在黑暗中瞪他一眼。王利发没有看到三狗子的表情,兀自挨着秀秀。王利发觉得自己像是挨着一棵枝条柔柔的香椿树,任一股说不清白的似有似无的幽香往自己周身漫延。王利发感到有些站不稳了,腿杆子直抖。

那条毛毛虫缓缓而又执着地蠕动起来了。

“王师傅,您家热不热?”张太太隐在秀秀的暗影里,她把秀秀往自己身旁一扒。

只有走方郎中吱吱的喝茶声,所以张太太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响。

“先生,天道热,把茶摊凉一点再喝咧。”

张太太又催郎中,她看不惯郎中那副架子。“人家都快要死了,他还在那里慢慢润味,真不是个好东西!”她闷在心里骂。

“是唦是唦,先诊病,先诊病咧!”王利发明白张太太看破了他的心思,急于想摆脱尴尬,也插一句。他还要说点什么,忽然,裆里一阵奇痒,正要伸手去抠,又顾忌张太太的眼睛,无法,只有让大腿下意识地一夹一夹。痒这种感觉,如果不用另一种感觉去替代它,唯一的办法是忘记,如果不能忘记,将越痒越厉害。王利发现在就处在这种越痒越狠的尴尬中。他实在没有法子了,也实在憋不住了,两腿夹着,慢慢地朝门口退,刚退出去,就在裆里一阵狠抠。

走方郎中终于放下了茶杯。他把屁股在板凳上移了移,移到吴丑货床前。秀秀手抖抖地端着油灯。她又怕又恨,瞄瞄屋里的大人,都像是没有什么主意的样子,真想说点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成这样,也没有人管。朝廷不是有王法吗?叔叔他们为什么不去告官?这狗屁先生,装模作样的,等他看病抓药,只怕爹早就断了气……

走方郎中摊开吴丑货软耷耷的手臂,煞有介事地诊脉。他眯着眼,一副入神的模样。摸一阵脉,他又示意秀秀把灯拿近些,看看病人的脸色。

“从脉像上看咧,尊兄是炎暑内逼的惊厥之状。不过咧,咳,这惊厥的症候咧,来得呀有些怪哟……”走方郎中脸对着三狗子,拖腔拖调地说。

“莫瞎说呀!简直是牛胩的扯到马胩里!”一直不声不响的李大脚突然吼了一声。

“真是胡说八道!”张太太也忍不住,呵斥一句。

“么事唦?哦?您家们?”露了馅,走方郎中张口结舌,汗直冒,刚才喝进去的水都跑出来了。

“您家是不是哄三岁的小伢唦?我的个哥明明是受了伤……”三狗子知道自己请了个水货先生,又气又急。

“既是跌打损伤,怎不早说?”走方郎中像又活了过来,把话接过去。这是个瘦矮矮的男人,可能跑江湖也有年头了,稍一闪失马上能救回来。“是像不对头么,我说过,脉是有些怪么!哦,是伤筋动骨的脉么,哦?腰不行?么样不行?断了?断了怕么事?我把它接上去,不就是接骨斗榫么?哦?我怕是很要吃点亏……”走方郎中边在吴丑货身上摸,边嘀嘀哆哆地说,慢慢地,说到讲价钱上,开始“熬盘子”了。

“先诊病咧,钱的事,好说。”张太太觉得对付走方郎中这种人,自己责无旁贷。

走方郎中朝张太太看了几眼,猜不透她与伤者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女人绝对不一般,不是这个窝里的雀子,不能马虎。这狗日的被人打成这样,不晓得是惹了几大的祸,看来也不是个善良君子。”走方郎中这种老江湖,最讲究“出门看天色,进门看颜色”。他不再开口,免得惹麻烦。他朝吴丑货腰下伸进一只手,往上用力一挺,吴丑货痛苦至极地呻吟一声。

“哼哼!您家们不是说一天都冇醒么!怎么样?”走方郎中得意地朝众人扫一眼,“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这后头铁路上的火车,您家们推得动?他您家这重的伤,得亏遇到了我哟!”

走方郎中从吴丑货腰下抽出手来,两手拍一拍又移到桌边坐下,却不开方,端起茶杯,用杯盖抿一抿,翻起眼皮朝众人扫一眼。三狗子朝秀秀看看,秀秀放下灯,进自己的偏厦屋,手伸到褥子里,掏摸了一阵,返身把一张银票交给叔叔三狗子。

“先生,这是一两银票,您家先收起来,不够,再说。”三狗子把银票放到走方郎中手边的桌子上,“不过咧,丑话还是说到前头,诊病是救命的事,您家可要过细咧。不过细,说不到哪天哪根骨头也出点毛病呢?”三狗子这些话,属于场面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但在走方郎中听来,很可能是严重的威胁。

“那是,那是。”走方郎中见了钱,口气就柔和了。他不在乎像三狗子这样的威胁。走方走方,游走四方,汉口该有多少人哪,一天哄一个,够哄的了。找我,到哪里去找?钱一装,荷叶包鳝鱼——溜了,你赶蛤蟆屙尿去吧!走方郎中暗暗好笑,抽出一张黄纸签,摸出一套笔墨家什,三下两下,写了个处方,速度比接钱之前不知快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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