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哪里哟,也是偶然的事,也算是活猫子碰到个死老鼠罢咧您家!宗祥老弟,客气话就莫说了。你我早就有君子协定,道虽然不同,还可以相与为谋的。您家未必还冇明白,您家实际上是个革命党了咧。您家从辛亥年就是的了。眼下咧,您家这里又是革命党的窝子咧,我的大老板!还有一条哇,您家也不要忘记哟,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像牟兴国这样的人,已不能以君子视之了。这样的人哪,成事不足,败事还是有余的呀,您家!”
“唉,冯先生咯,说句蛮不中听的话哪您家,要是您家再不到处跑跑颠颠的,坐下来做生意,该晓得有几好噢!修后湖的张公堤那些年,有您家的参赞,生意做得几顺手哦!真是舍不得您家走哇!”
吴秀秀不由自主地感叹。
“秀秀哇,狗啃骨头猫吃鱼,各人自有各人福哇。看来呀我这颠颠跑跑的命,是前世注定了的咧。冇得法呀,我总是这样想,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有几多时候是由得了自己的咧?”
“您家说的倒真是那个理呀。随么事,都是一个机缘哪。噢,您家说到这里,我还想请您家帮个忙咧。反正这里都不是外人。”吴秀秀朝刘宗祥看了一眼。其实,刘宗祥根本就不晓得她要请冯子高帮什么忙。
“秀秀哇,不管么样说,我还算是你的老师啵?有么为难的事,学生求老师,正常的唦!”冯子高看吴秀秀欲言又止的神态,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
“真是有些说不出口。是这样,我的婶娘,这多年也得亏了它,把我的个侄儿守了这么大。眼下咧,李长江有这个意思,我的婶娘也像没有反对的意思。要说咧,也还是一段姻缘。只是,说起来我还是个晚辈,想请您家……”
秀秀的确很尴尬。冯蝶儿和李汉江成了一对,现在,要是李长江和祁小莲成了一对,这以后,辈分上,该么样认咧?
“哦,要我做月老,好事呀,又有酒喝了啊!”
冯子高倒没有想那么多。在冯子高看来,这种没有血亲关系的婚姻以及由此产生的朋友之间的关系,很好处理。最关键的是,只要夫妻间自己感觉很好,其余都是无关紧要的。
“秀秀哇,你想不想听我说两句真话唦?”看吴秀秀的神态,不尴不尬的,冯子高想把话说透。“其实呀,你是冇将心比心哪。这话说重了啵?道理是一点都不错的咧。多的就不说了。你要是想管,就多在钱上头帮他们一点,别的咧,第一是欢喜,第二咧,还是欢喜!”
第九节
正是折柳送别的季节。
煦煦的江风吹起来了,几乎就在这一夜之间,逶迤漫长江堤上的岸柳,被多情的春之手柔柔地刷上了一层淡淡的嫩绿。
隔江而望,蛇山一片灰苍,如一个很不真实的梦。龟山稍近,一抹青翠的春色,正在浓淡相宜之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复短亭。”李太白这首词,别的都还罢了,只这“伤心碧”三字,最是诗眼。这首词或许是李老先生在没有喝酒时写的,没有酒味,没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去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的粗豪,多了江南骚客的柔绵。相较起来,他的“赠汪伦”似乎与此地此景此情更相吻合——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冯子高朝江堤两岸望了望。
没有桃花。不会有人在江堤上种桃树。如今这样的世道,不种蒺藜就不错了,怎能指望有很多人在公众生活中种桃植李呢!此处虽无桃,桃花水还是快下来了,江水显出了更多的阳刚。江浪你推我挤,很有点像人世间沸沸红尘模样,有序又无序,推推搡搡,虽然诸多的不舒服,诸多的不愉快,也还是就这么向前在走。
由于走的人多了,又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在走,所以,如果可以做一个旁观者,从外头看,看到的不是相互倾轧相互牵制,竟可以感觉到诸如浩浩荡荡团结奋进之类的气势。
没有母亲的女儿,有了丈夫,父亲就应该自觉地退到一个宽松的位置,享受一份长者平静的甜蜜。冯子高现在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可以信马由缰,可以心骛八极。不像刘宗祥,虽然没有像秀秀那样喋喋不休,把儿子身上的衣服又是拉又是扯的,好像刘汉柏穿了一件很不抻抖的衣服,但是,眼里射出的关怀,胜似说了一大箩筐话。
今天,汉口地皮大王刘宗祥送儿子出国留学的场面,成为四官殿码头的一道风景。
冯蝶儿、李汉江夫妇陪送刘汉柏到上海。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要出国。冯蝶儿和父亲静静地对望了一会,望得眼眶湿湿的,就和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女孩子说悄悄话去了。
这是一个很端正的姑娘,正值豆蔻年华。不晓得是不是疏忽了,冯蝶儿没有向在场的人介绍这个女孩子。从女孩子的打扮和对冯蝶儿的态度看,是冯蝶儿的学生无疑。女孩子和她的老师告别,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一边和老师说话,一双大大的杏核眼不时朝刘宗祥夫妇瞄。
和自己父亲站在一起的吴小月,眼光一直放在刘汉柏身上。她站在父亲身边,显出下意识的躁动不安。
吴秀秀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刘汉柏的耳朵在听母亲说话,眼睛不停地朝小月这边睃。吴秀秀太投入,刘宗祥倒是注意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拉了拉秀秀的衣襟,朝小月这边看了看。秀秀朝吴二苕这边望,一时有些茫然。不过,就是一瞬间的工夫,她也就明白了——“去咧,和你的二苕叔叔告个别哦!”
刘汉柏的脸一红,朝小月父女这边靠拢。吴二苕看到刘汉柏过来,踱到一边去了。
“和蝶儿说话的丫头,是哪个的姑娘呵,蛮受看的咧!”
看儿子和小月羞羞答答的样子,吴秀秀涌上一阵说不清白的愉快。她没朝儿子那边多看。像这样的青梅竹马,至多是人生中一段甜蜜的记忆,不太有可能演进为销魂蚀骨的爱。她注意到了和冯蝶儿说话的少女。
“宗祥哥,你认不认得那个姑娘伢啊?”吴秀秀靠近刘宗祥的耳朵,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问。
“就是我那边公馆里抱养的个姑娘伢。”
刘宗祥说得有些苦涩。自从辛亥年那场大火离开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直没有回自己的公馆去过。刘公馆的生活费用,仍然照老规矩,由赵吉夫从祥记商行拨给。赵吉夫曾经向他反映过,钟毓英要求增加经费,说两个伢要上学。赵吉夫说了两三遍,刘宗祥也未置可否。后来,他也没有过问,赵吉夫是否自作主张,增加了刘公馆的经费。对自己的后院,刘宗祥所采取的态度,现在各方似乎都已习惯了。那两个伢的来历,刘宗祥也采取了装马虎的政策。不装马虎又有什么办法呢?像这样的事情,自己弄清白了,只能徒增烦恼耻辱,人家看笑话。最明智的就是装马虎。从钟毓英的态度,刘宗祥早就明白了。如果真是抱养的孩子,钟毓英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刘宗祥要钱,何必通过赵吉夫转达增加经费的要求呢!还有,听说钟毓英对这个姑娘伢并不好,反倒是丫鬟小梅特别呵护这个女孩子。这就太清楚不过了。穆勉之这个流氓,已经把他刘宗祥的后院,完完全全地玷污了。
当然,如果把某人某事看作与自己完全不相干,这种被侮辱和被玷污的感觉也就不存在了。
今天的这场送别,对吴秀秀来说,是既企盼,又流连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离开身边。但是,她更希望儿子赶快离开这快多灾多难的土地,希望儿子出国,早日成行。有冯蝶儿和李汉江夫妇陪伴送到上海,吴秀秀觉得再完美不过了。只有冯子高心里有数,他的女儿女婿能陪伴刘汉柏到上海,并非出于对刘宗祥夫妇的厚爱,而是那天周思远来访的结果。蝶儿已经悄悄对他说了,她陪李汉江在上海办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后,李汉江也要出国学习一段时间。冯子高不能忘记,女儿说这个安排的时候,没有多少伤感。不知这个安排是不是真的涉及政治政党,这年月,即使是亲人之间,也不一定说真话。这与欺骗哄瞒这类坏品质无关。政治就是政治。很多场合,政治就需要虚虚实实,或者六亲不认。只是女儿说这话冷静的语调,让冯子高震惊:女婿要真是出国远行,而女儿情感居然波澜不兴,这只说明,对离别和漂泊,女儿比他这个长期居无定所的漂泊人,表现要冷静得多。
“唉,这种对于离别的冷静,是好事咧,还是坏事咧?是不是如今的年轻人,比我们当年更重名利而轻别离呢?”
钟媛媛是从火车站赶来码头的。与其说是为老师送行,不如说是利用一次接触刘宗祥一家子的机会。说来颇为有趣,刘公馆的女儿,不熟悉刘公馆的主人,尤其对吴秀秀,对这个让名震三镇的大老板长期迷恋依恋的女人,钟媛媛有更多探索的好奇。
与四官殿码头的送别场面相比较,钟毓英、小梅和钟媛媛为钟昌送行,就显得冷清多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钟昌心里被塞得满满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堵的是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对这座城市的留恋,不是对个家庭的留恋。对眼前的这三个女人,似乎也说不上有什么依恋。充其量她们是和自己在一个屋顶底下生活的人。如果从“同船过渡,五百年难修”的角度,这的确还是一段缘分。钟昌的眼光依次从钟毓英、小梅和钟媛媛脸上扫过,似乎从她们脸上读到了一些悲凉和怜悯。其实,真正值得怜悯的是她们。嫒嫒的日子还长,和我钟昌一样,这刘公馆只不过是她的客栈而已。另外的这两个女人,这刘公馆,恐怕就是她们的坟墓了,虽然,对大多数汉口人来说,这是一个很舒服的坟墓。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思索和痛苦的心理历程,还是半大孩子的钟昌,过早地把男子汉的忧患和责任扛到了自己的肩上。他的眼光又顺着南下的铁轨朝前流淌,但这眼光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