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样回事?这个瘦猴子像是发作了样的咧!猴杂种,蛮贼的咧,刚才还冇看出来,他您家先饱眼福,再饱肚福,两趟的钱一趟用!”一想到自己居然被这猢狲样的人愚弄,陶苏比什么都不舒服。她愣在那里,好一阵不想回答孙猴子关于空房的提问。
“我问您家,有冇得空房!”哗啷啷一阵响,孙猴子又在桌子上摊出一排银元。
这回他不是在问,而是在命令了。
“有哇有哇,您家!您家看咯,人还是老了,不中神了,耳朵也不行了咧,脑壳也爱打岔。您家跟我来,跟我来!”生意终归是生意。生意人的根本目的是赚钱。你可以不喜欢甚至讨厌某个人,但这个人如果是你的生意对象,你得把你的不喜欢或讨厌收起来,规规矩矩和他做生意。
“这个房,您家看可不可得?您家稍微坐一下子,我去叫个姑娘来……”
“慢,慢,还请个么姑娘唦!就你陪我!”
真是说变脸就变脸。孙猴子的瘦猴脸一垮,凶兮兮的。陶苏并不晓得,这是孙猴子用来遮掩他心慌意乱的挡箭牌。
刚才看到的一幕,的确没办法叫他不心慌。
大汗淋漓两截光溜溜的肉身,在床上拼命。一根根肋骨都像是抹了桐油一样的身子,是老六毛芋头。他像实土筑夯样地在一堆白生生的肉上一下一下地揰,随着身子的节奏,一只手握根红不红黄不黄的什么家伙,身子底下的那摊肉在拼命地挣扎,似乎还想张口呼喊,但毛芋头的另一只手,早早就把那口堵住了!
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孙猴子是晓得这句吃经的。这就是他急急慌慌把陶苏放倒在床上的原因。
好久都没有这种做游戏的感觉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但和小孩子做游戏,就有一种责任感和庄严感了。不能把和孩子做游戏当欺哄孩子的机会。孩子们太尊重游戏规则了,孩子们太把游戏当人生了。你如果稍微漫不经心,都可能构成对他们的亵渎。这个猴子样男人的做派,完全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被压在孙猴子身子底下的陶苏,刚偷偷涌上笑来,就蓦地打住了。
这算是在做什么呢?没有征求同意也还罢了,怎么连衣服都不脱,就把人摁到床上了呢?就这么摁着,两只手咧,像进屋行窃担心碰上主人回来的偷儿,急急慌慌,没有固定的目标,东摸西掭……哎哟,如今,像他这样的有钱的主子,居然还是个冇开过荤的童男子么?真是怪呀!
“先……生,唉哟,您……家……这是做……么事唦……”
昏昏糊糊懵懵懂懂中,孙猴子发现自己第一次这样虚心,他所有的下意识,都在呼唤这陌生的教育和引导。他真心诚意地听从教练的摆布。他像一名初次走上演武场的新兵,身强力壮,却笨手笨脚。既然来当兵,就别无选择。他挺着一支长矛,由教练扳着,校正着突刺的方向。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不笨,甚至还很有悟性。他已经能领会教练的暗示了。无论力度深度,火候节奏,都拿捏得准了,甚至,还有了心得!
“跟我出去!哦?么时候?我带花轿来接咧!”
孙猴子没有和陶苏商量的意思,甚至连等陶苏回答的必要都没有,就仰躺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个把妈,几遭孽哟,老六哇!”
穆勉之发觉,近来,他的老五兄弟显得神清气爽。
在他穆勉之眼里,孙猴子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快活的表情。这个长得像猴子的贴心兄弟,除了喜欢吃点喝点,图个嘴巴快活肚子鼓之外,过的是近乎清教徒的生活。
吃一点喝一点,死了棺材睡薄点。这是苕做苕睡苦力人的梦想,对于在江湖上混出了些名堂的我们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虽然不是整日的打家劫舍刀口舔血,吃的毕竟是有今日无明日的险饭,得快活且快活,才是这一道江湖人的本色。
像孙老五那样,整天愁眉苦脸,像个蔫苦瓜,一大堆钱不晓得拿去嫖赌逍遥,算个么活法咧!这就对了,你看,印堂都有亮色了,不晓得是主财还是主色?照说与财无关。老五不愁财,我穆勉之的财不就是他的财么!主色?那倒真是新鲜咧。未必我们的老五兄弟真的动了凡心?是哪个雌儿有这样开山化石的本事呵?
对比孙猴子看毛芋头,穆勉之的额头上就堆起了纹路。最近这些时,这个胩里轻松了的兄弟,还是像过去一样地不安生,成天见不到个人影子。看他吃了大亏遭了大孽,穆勉之没有分派任何具体的事情叫毛芋头做。
“随他罢,能够活下来就是万幸了,多活动对他有益处。”穆勉之这样想着,口里就说了出来——“老六哇,这些时好些冇?想不想把您家原先管的事接过去?不勉强,想动的话咧,就动一动。”
“大哥,我看就算了,孙五哥搞得蛮好,里里外外就让他您家搞算了。我咧,连鸡巴也只剩个桩子,顶多就只算得是半个人,作不得么指望的。不是兄弟不听话,您家不晓得,胩里冇得那一套家什,人就是差多了哇!要是有个么临时的事情咧,我去顶一下还是可得的。您家说咧?”
虽然损了肉身,毛芋头的精神头还没怎么受损。说话还是那样直来直去,也不避个什么忌讳。看来,要改变一个人的个性,从肉身子上动手脚,还是不行的。
“好,也好,”穆勉之放心了。一个人把鸡巴玩掉了,尚且有这样的精神,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眼下正有一件临时的事情。么事?我想请您家到既济水电公司后头的棚户里去做点善事。那里的一些人都是住的蛮遭孽的棚子,您家去,把我们山寨的钱拿一些去,放点款子把他们,放的款子只能用来盖房子,就在原地盖起砖瓦房子来。”
“呀,大哥,您家这不是把银子往水里头丢?那些人,遭孽是遭孽,您家把钱借把他们,他们哪里还得起呀,您家!就是把他们的命拿来抵,也值不了几个钱唦您家!我也是瞎说咯,不晓得您家心里是么样盘算的。我只晓得您家要是把钱借把他们了,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开始,孙猴子没有集中注意力,听到后来,他把深凹进眼眶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穆大哥是不是病了,在发烧啵?
一向性急的毛芋头反倒显得很平静,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态。他表情木讷地听着,似在听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
“嘿嘿,老五兄弟呀,这您家就有所不知了哇!冇得钱还怕么事咧,还有房子在唦!房子总是一时半时烂不了的唦。”穆勉之的手朝早就搁在桌子上的茶杯摸去,摸到一手的凉。
站在一边的用人,赶忙上前换了一道茶:“我想,天道有些热了,怕您家喜欢喝点凉的。”
“再说咧,那地皮,又是刘宗祥的,这不是又有皮扯么?”
“五哥,您家么样不多转几下肠子咧?大哥要的就是有这个皮来扯唦,您家!”
毛芋头冷不丁地插进来一句,算是把穆勉之“做善事”的目的点清白了。
“噫!老六底下少了一样东西,高头倒是多了好些活泛!”穆勉之朝毛芋头投去一瞥。这一瞥,内容很丰富。
第五节
汉口侦缉处处长张腊狗,这段时间特别忙。
先是着急黄素珍生伢难产,接着就是为老娘办丧事。老娘还冇入土为安,街上又接二连三地出乱事。
“个把妈,真是巧巧的姆妈养巧巧,巧到一堆来了。有几烦人咯!”
第一桩巧事,出在老娘出殡前的祭奠仪式上。
不管真感情假把戏,汉口各界该送祭祝的,都礼数周到,一切如仪。老娘快八十岁的人了,这种年纪能走得这样洒脱,不仅是她自己的福气,也是张腊狗的运气。张腊狗的确是把老娘的丧事当喜事办的。灵堂设在汉口大旅馆的一楼,凡送祭祝的都被请到一楼另一头的大厅入席。酒席是真正的流水席,随到随开,开了一拨又一拨。张腊狗对操办的人说得很明白,莫省钱,只图个热闹。么样热闹么样办。
开始有几个叫花子在灵堂周围晃,没有引起注意。后来就有几个穷家帮的人进了开流水席的厅堂。接引人开始也给打发,看看来的多了,引起了注意,也就为他们专门设了席面,凡穷家帮的人进来,都顺着在这个席面上吃喝。这样的安排,果然是得体,穷家帮的叫花子们轮流上席,确是相安无事。
“为本帮老前辈送行哪——!”
临到发丧了,随着一声悠长的呼喝,灵堂涌进老大一群叫花子。这些穷家帮的弟子们,衣冠服饰五花八门,高矮胖瘦自是不等,且不去说它,一张张仿佛八百年没洗的花脸壳,都还不算吓人,只是为首苕大块头的叫花子擎的一副挽幛,真是让有头有脸的祭客们开了眼界——我们的老前辈死了,鹤驾不远您家的穷家帮来了,残羹有礼张腊狗陡然呆了。
这算是么事呢!这不是在给老子做招牌么:快来看哪,汉口侦缉处的处长,原来是叫花子养的呀!快来看哪,张腊狗的姆妈,是个讨饭婆咯!
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憋气的呢?人家把屎抹在你的脸上,你还不好发作!你要是真的发脾气,人家就会奇怪:你看这个人咯,还是个当官的咧,简直一点肚量都冇得,一点规矩都不懂,连叫花子上门他都要下死手哇!
老娘的丧事办完,张腊狗在床上整整睡了两天没有起来。
他曾经想过要不要去打听是汉口哪一段甲头的人马,敢到他张腊狗的门上来闹事,结果,荒货的一番话,让他放弃了侦察和报复的打算:“处长,您家何必怄真气咧!您家肯定晓得唦,鼓动这些无头无脸遭孽的人到这里来闹一手,无非就是要惹您家怄气唦!这些人,您家就是杀了一百个,也值不了一块银元。您家咧,气怄了,名声也丢了,那才是真正的划不来咧!就这样,完全地不耳它,想出这种心思的人,就一点便宜都占不到!要动手,也是悄没悄的,直接找躲在背后的人物头!”
第二桩事就更加稀巧了:那个一年多前被他割了下身的瘌痢脑壳,被打昏在黄素珍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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