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桩事就更加稀巧了:那个一年多前被他割了下身的瘌痢脑壳,被打昏在黄素珍的房间里!黄素珍呢,不晓得为么事也昏在床上,女佣也昏在厨房里。还好,伢还没有出事,只是哭哑了喉咙。
好容易把黄素珍弄醒。据她说,这个瘌痢脑壳的家伙,一冲进来,她就吓昏了,后来发生了么事,她就不晓得了。
女佣醒了之后,就完完全全地苕了,与昏着的唯一区别,就是还晓得眨眼睛,还能够动手动脚,就是不晓得说话听话。
这不是奇事怪事么!
在弄醒瘌痢脑壳之前,张腊狗把这个该死家伙的裤子扯开看了一眼,疤子摞疤子,惨不忍睹。验明了正身,的确是穆勉之手下的老六、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
这婊子养的个杂种哦,不晓得为么事非要跟老子作对哟!真是个打不湿绞不干的油抹布呀!
“处长,反正也冇得哪个晓得,弄死算了。您家把他放了,他也不会感念您家,以后不晓得还要搞出么烦人的花样来!”
荒货的主张不是没有道理。张腊狗朝荒货瞄了又瞄,终于摇了摇脑壳:“算了,就是有么害处,也只那么大。留他一条命吧!只是,要让他长点记性才好。”
这些家务上的烦恼事,还没有处理清白,上峰就下了公文,日本人告状告到衙门来了,说汉口人欺负日本人,砸日本人的窗户玻璃,掀日本商铺的柜台,市面上抵制日本货,商人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学生到街上游行,反对日本人。
“个把妈的日本人,也真是讨人嫌!这几年,随比哪个外国的人都难得招呼!老子晓得,哪里是汉口的人搁不得他们唦,是他们这些矮鸡巴东洋人骚不过,要庆祝么占领旅顺大连几多周年。这旅顺大连,也不晓得是哪里的个蛮好的地方?个把妈,也是的,你们在别的地方占了便宜,快活不过,就闷到在屋里喝几杯酒算了咧,还要搞个么庆祝游行。这好,吃了亏啵,就把麻烦推到官府来,让老子吃亏!”
张腊狗愤愤地骂。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越转越来气:“荒货哇,你给我跑一趟政府衙门,请个假,就说劳累过度,卧床不起,正在吃药诊治。”
“处长,这样好不好哦?”荒货担心处长一时意气用事,丢了前程。
“不要紧的。有么关系?老子又冇出么错,未必害病都不准?吃五谷杂粮,哪个不害病?去,先请个先生来再说。老子要让狗日的东洋矮子多吃些亏,让那些东洋人多尝点汉口人的辣汤辣水!”
“不到该闷热的时候,就这么闷热,到了正经该闷热的时候,还不要人的命?我们的汉口到底么样了哇?”
穆勉之装着一肚子的酒,在床上折腾了半晚上,没有睡着。
这一肚子酒都是在孙猴子的婚宴上喝的。
穆勉之自然还认得陶苏。陶苏咧,想来也肯定忘记不了这个穆先生。只不过,现在,陶苏已不再叫陶苏,名字改回去,仍用她十几年前的名字——杜月萱。现在的杜月萱,捧着一壶酒,不停地殷殷相劝:“穆大哥,别个今日喝几多酒,小女子管不了,噢,还是自称弟媳妇啵?您家说咧?您家不会不认这个弟媳妇罢?认?那好,那好,那您家咧,就一定要喝好。听说呀,穆大哥,您家是个读书人咧,我就瞎剥一句咧:劝君多喝几杯酒,出得此门无故人。”
穆勉之晓得,杜月萱这番不晓得几得体的话,在场的弟兄,没有一个真正听得懂。只有他穆勉之懂:烟花女的陶苏已经死了,女学生杜月萱回来了。当年自立女子学堂的女学生杜月萱,因当年穆勉之的一番轻薄,被夫家休弃,被娘家驱逐,流落汉口,寻找穆勉之不得,沦入娼门。眼下的杜月萱,不仅仅是改回了名字,更是一次涅槃。这一切,穆勉之晓得归晓得,滋味却太复杂太黏稠。这一肚子的酒,晃荡晃荡的,晃荡成一脑壳的晕糊:“人咯,真是把妈的顶说不准的哟。这个不简单的杜月萱,和我们的老五,竟然配成了一对!这是不是这世界上顶说不清楚的事咧?”
穆勉之似乎觉得自己还在晕糊中漂浮呢,一阵激烈的捶门声把他唤回来了。
“好苦哇,好苦!”他刚刚来得及品尝口里的苦味,刚歇下来的捶门声又擂鼓也似地响了起来。
“大哥,您家起来呃!”
这是孙猴子的声音。嗯?穆勉之摇摇脑壳,看自己是不是醒着的。这一大早晨的,老五不抱着新婚的娘子睡瞌睡,起这早跑到我这里来敲门拍户的搞么事呀?
“大哥,您家起来冇?看哟,老六兄弟怕是不行了咧!”
这一下,穆勉之觉得自己是彻底地醒了。
第六节
湖北督军栾耀祖嘴巴一瘪,烟灯上的火苗子就转了个九十度的弯,朝烟泡上那个细小的眼子里蹿了进去。火苗子好容易才伸直了腰,可栾督军的嘴巴还是没有离开烟枪。他的眼睛虚眯着,肩胛骨朝上耸着,耸得在纺绸衫子下看得清棱棱的胸骨。
牟兴国觉得栾耀祖这个丑陋的动作定格了一千年。他很不耐烦,又不敢把不耐烦形于颜色。屁股下意识地动了动,底下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呻吟。
也许是听到响动,栾督军闭着的眼皮子颤了颤,没有睁开。
其实,栾耀祖已经从虚眯着的眼缝里看到牟兴国的尴尬了。他把嘴唇一撮,上下唇之间留出一条细缝来,轻淡乳白的蓝烟,似有还无地从这条细缝里逸出来,耸着的肩胛骨也开始向下收缩,纺绸衫子下的骨形,也不再清晰。
但是,栾督军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就这么半躺半倚的,像一具骷髅,被人从棺材里搬出来,小心翼翼地摆放成这个模样。
“这个猡日的牟参议,真正是讨人嫌!总是给老子惹麻烦。开个么猡楚兴纺织公司,一些时不发工钱,叫人家做工的喝西北风?猡日的,硬是钻到钱窟眼里头去了。搞得做工的又是请愿又是游行,烦死人!这个猡日的还怪是市面上冇得现钱!这不是明摆着影射老子把钱都弄完了!老子今日要好好地把这猡日的凉一盘!”
本来,牟兴国的楚兴公司闹工潮,已经有一阵子了。由于规模影响都不是很大,再加上牟兴国总说,不是他有意拖欠工钱,是市面上没有现金。没有现金,拿什么发工钱呢。这样的话说多了,栾耀祖就起了戒心,投鼠忌器,不好多说。自他上任以来,除了吃鸦片,就是忙于搜刮钱财。对比他的前任,他有一种紧迫感。
他常想,齐满元刮了几多噢,老家山东的房地产,北京天津的房产工厂店铺,晓得有几多噢!那个猡日的真是一把好手,是个扒钱的好筢子!如今,猡日的躲在天津做寓公,过得不晓得有几滋润。嗯,汉口的那个刘宗祥,送来的鸦片,真是好货。
栾耀祖思维跳动的幅度很大。每当抽足鸦片,他的思想就很活跃。
栾耀祖是在接到汉口商会的报告之后,才下决心召见牟兴国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给刘宗祥多大的面子。当然,由汉口商会的报告,他想到过刘宗祥,想到过刘宗祥送给他上好的鸦片膏子。最主要的,是他很欣赏汉口商会发行“维持券”的主意。这个主意,既可以解决眼下市面上银根紧、现金周转不动的困境,更重要的是,可以把他栾某人从刮地皮的说法中解脱出来。这真是个好主意。听说,这个好主意就是刘宗祥想出来的。这个猡刘老板,脑壳就是灵光。这么好的主意,见猡甩的个牟兴国,身为省府参议,居然到处游说反对。真是可恶!
一想到发行“维持券”的事马上就会办妥,栾督军心里非常轻松。市面上是否活跃,是他栾督军十分关心的事情。田里地里没有长的,老子哪里会有收成呢?偌大一个湖北省,都是老子的田地,汉口是老子的韭菜地。牟兴国反对发行“维持券”,不就等于是铲老子的韭菜挖老子的根么!
栾耀祖又含起了烟枪瘪起了嘴。
牟兴国眼前晃动着这一天的情节。
从英租界出来,又到法租界,受到的都是礼貌而冷淡的接待。蓝色的绿色的眼珠子,像猫眼睛样慵懒,如果过细品味,这种貌似慵懒的眼睛里,藏的是警惕和怀疑,还有鄙夷和不屑。
在日本租界还有些收获。起码,大亚银行的总经理,亲自接待了他牟参议。
他绝对没有想到,大亚银行的总经理山口太郎会接见他。他也没有想到,一家外国大银行的总经理,长得竟这般猥琐。
山口太郎顶多只有四尺高。四尺高的身子上,栽着个庞大的脑壳,几乎占去了身子的三分之一。脑壳上的五官也相当写意。眉毛就那么一点,眼珠也只那么一点,鼻子也像个蔫蒜头,蔫蒜头下的小嘴巴,也被人中处那坨黑胡子遮去了。山口的整个脸相,极像哪个不负责任的画匠,用浓墨随意地在一颗大葫芦上随意地点了那么几下。
牟兴国来不及过多地品评山口太郎的尊容,脸上就堆起了和省参议身份很不相称的笑──“总经理先生,很对不起,打扰您家了!”牟兴国的日本话说得很地道,几年东洋留学的饭,没有白吃。
“这人真的是这个省的省参议?在我们日本,这样的人物是不轻易在非正式外交场合露面的呀。可听他地道东京腔,是那个牟参议无疑。”山口心里有怀疑,脸上却堆满谦虚的笑。他的嘴里,少说也有四颗金牙齿,一笑,黄亮亮的──“噢,参议先生,真的是非常高兴,非常高兴。敝行能有您这样的人物赏光,非常荣幸,非常荣幸。参议先生的日本话,说得很好噢!”
“总经理先生,彼此彼此,您家的中国话,也非常地道呵!”
这几句很得体的客套话一拉开,气氛一轻松,往下的话题,很快就入港了。
“参议先生,不瞒您说,对维持券,我们并不反对,相反,我们表示理解和欢迎。因为,我们并不怀疑汉口商会的兑现能力,何况,有贵省政府的官钱局做担保。”说到这里,山口停了下来,朝牟兴国脸上瞄。
牟兴国以为他说完了。感受到山口小而圆的绿豆眼眼光的直射,牟兴国刚才还热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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