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兴国以为他说完了。感受到山口小而圆的绿豆眼眼光的直射,牟兴国刚才还热乎乎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参议先生,您很失望?很冒昧地猜测,您好像很失望。”山口很轻松地朝椅子高高的靠背上一靠,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猫戏老鼠的表情。
“哦,山口先生,不错,是有些失望。但不是很失望。为了您的利益,您的理解,也许是对的。”牟兴国已经品出山口脸上的轻佻了。人就是这样,一旦对某种交易的企盼落了空,就很容易看透交易中的阴暗处,人也很容易变得清醒起来。
“噢,不,不,不要失望,我不是还没有说完么!”山口不能让已经咬钩的鱼跑掉。经商,山口自然是个内行,挂个银行总经理的头衔,自然也是很必要的。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如何配合日本政府把湖北省旮旮旯旯的情况都搞清楚。他到汉口来之前,内阁就派人找他,表达了这种要求。山口理解,这不是表达,而是命令。要执行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任务,必须有像牟兴国这样的人入围。
眼前的这个牟先生太合适了。在日本留学过,是那场推翻中国皇帝革命的参加者,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领袖。现在的身份也很合适,是参议又是商人。最让人满意的是,这位参议先生对目前中国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予配合。这是个愤世的人物。愤世者的最大特点是精神的极度饥饿,永远和周围的人和事唱反调。这种永远的异端分子,最容易接受来自异国他乡的东西,常常把接受来的东西,拿来作为对付自己周围人的武器。
见牟兴国把刚刚抬离椅子的屁股又放了回去,山口也朝上耸了耸身子。椅子靠背太高了,他常常有往下溜的感觉。
第七节
赵吉夫不晓得刘宗祥今日为么事找他。他赶到刘园的时候,见刘宗祥和吴二苕夫妇说话,心就放下了一大半。老板有闲心和二苕夫妇说话,说明他没有多大多急的事情。他晓得,刘宗祥很少和手下人聊天的。
一进六十岁,赵吉夫就再也不练习刚猛的武术套路了,每天蛮早爬起来,在商行后院里打一通太极拳,活动筋骨。刘宗祥问过几次,问他哪一年满六十岁。赵吉夫都用一脸的笑回避过去了。
有个么问头呢?无非就是想给我祝个寿。寿是祝得长的?该长寿的,尖着筷子搛腌菜,筷子尖沾腐乳,也活得到八十岁。阎王要是喜欢你,要把您家接去作伴,您家早晨洗脸,脸盆里的那一点水,都可以把您家送到阎王殿去。再说,老板给我老赵祝寿是个幌子罢咧,为他自己邀体恤下属的名才是真的。
隔这多步,都能看到刘宗祥鬓边的灰头发。赵吉夫有些伤感。他抹一把脸,把伤感抹去,抹出一贯的笑模样来。
“哦嚯,蛮好,老赵来了。”刘宗祥招呼的口气很随便。就是这种随便,才有更多的亲切。
“嚯嚯嚯。”赵吉夫确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就乐得轻松地周旋,混时间。说起来咧,老板对我老赵还是不错的呀,这么多年,把个这大的商行放在我手上,基本上是随我盘,汉口哪个老板也没有这样信任他们的经理。赵吉夫接过一杯茶,向吴二苕夫妇点了点头。心情一轻松,就容易出现一些好的想头。
“您家莫慌着打哈哈,”看来刘宗祥也很轻松,“是这样,建模范住宅区的工程马上要开工了,我想找您家赵老板借个人用咧。”
噢,是为这个事哦。赵吉夫更是一脸的笑:“刘先生您家真是客气!您家还分个么我的人你的人,都不是您家的人么!您家看中了哪个唦?噢,我猜一猜,对,肯定是吴师傅的大公子吴诚!”
果然是老姜。赵吉夫一联想刚才刘宗祥和吴二苕夫妇说话,就一猜即准。
“工地上扯皮的事情解决了?好哇,还是维持券这一着,把整盘棋走活了哇,您家!”
赵吉说的扯皮,指的是前些时住在工地棚子里的民工,突然买砖购瓦,准备盖房子的事。
民工往工地上运砖瓦,是吴诚发现的。
那天,正好刘宗祥和吴秀秀都在刘园,吴诚用很随便的口气提起来:
“刘先生,您家的那个么模范住宅的工程,又开工了?”
“没有哇──呃,小吴诚哪,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事来了呀?”刘宗祥有几分惊讶。这个工程对他来说,太敏感了。还有,吴诚在祥记商行上班,么样晓得工地上的事咧?
“哦,是这样的呀,您家。今日回来,看到有人用板车朝工地拖砖拉瓦。我就留了个心。您家不是说过,叫我们这些学生意的徒弟伢们,凡事多留个心么!我就声不作气不作地跟到后头,到工地上去看了一下。看到一个脑壳上冇得几根毛的人,在安排民工施工。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在放线下脚,准备砌墙咧。我就想咧,好像冇听说您家要开工的事啊!又听到那个瘌痢脑壳的人在说,莫怕,怕么事唦!就是将来刘老板说地是他的,要把地收回去,您家们又吃个么亏咧?钱是我把得您家们的,您家们一个铜皮子都冇往外头拿,住宽宽敞敞的房子!还钱?慌么事咧,刘老板收走了房子,就不要您家们还钱了。我一听哪,就晓得不对头,肯定是有么坏家伙在那里搞么名堂!”
吴诚说得很起劲,刘宗祥听得一脸的煞白。还是吴秀秀先看出来,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药来,朝他口里填了一颗──“莫把急着在前头,冇得么大了不得的。这个伢发现得早,好办。”
“是的哟,得亏这伢发现得早,又留了心眼,到工地上去转了一圈,回来又及时地说了。不然,蛮麻烦的呀!”含了一颗药,心慌的感觉强多了。倒不是害怕,是对出现这样的情况没有思想准备。停工了这么长的时间,都平安无事,怎么这姓穆的想出这种毒辣的手段来了咧!先是让民工抽上鸦片,再唆使他们在建筑工地上建房子,等到既成事实之后,让刘宗祥去激起民愤。到头来,让刘宗祥既赔钱又丢面子又失名声。刘宗祥即刻就看透了穆勉之的心思。
“这个穆勉之,我是不是前世就得罪了你!”刘宗祥长叹一声。这是心里有了主意之后的叹息。
“老赵哇,您家的年纪也一年大似一年,不是我说个么不吉利的话,我们总得有顶手的人哪!这个小吴诚,要说咧,也不小了哇。在您家跟前学了这几年,生意上的名堂,也多少看到了一些。我想让他换个位置,再多一层历练,以后,或许是个人物咧。”
刘宗祥此言一出,就把今天的谈话,推到很长远的高度。让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刚才还不停地说感激话的吴二苕夫妇,也一脸的严肃。刘老板这样想事情,就不仅是出于对哪个小伢的培养,而是着眼于事业的将来,这就突破了亲亲疏疏的范畴,不在乎哪个感激不感激了。
“该不会兔死狗烹,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啵?算了,操那多心做么事哦,还不晓得明天天亮,能不能从床上起得来咧。”赵吉夫自然比吴二苕夫妇多一层想法,可说出来的话,仍然围着生意在转──“该把吴诚也喊来的,让他对那一摊子的情况,多出些主意,也是锻炼的意思。”
“哎,您家这话说得在点。”赵吉夫的话,刘宗祥很赞赏。“在您家手下做事,该您家安排咧,叫不叫他来,由您家说了才算唦。”
尽管赵吉夫晓得这是场面上的话,却不得不承认,刘宗祥说得既有道理,又有人情味,听起来蛮舒服。
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刘园后门一带,油菜的顶花还黄灿灿的,躲在黄花底下的菜荚,已经悄悄地鼓绽起身子。在油菜地前头,几株老槐,披一身嫩得近乎透明的叶,叶间垂下几缕白中透绿素洁的花序,使人想到垂髫害羞的少女。
按刘宗祥的意思,大家都到刘园来聚餐。
这餐饭,成了对吴诚布置新任务的工作餐。
“吴诚哪,那片住宅区的工程,就拜托你了咧,你打算么样开始咧?”
刘宗祥搛了一筷子凉拌枸杞尖,没有送进口里,先过细地欣赏这一筷子绿茵茵的鲜嫩。枸杞尖用开水汆过,还这般绿汪汪的,可见火候掌握得很准。这大概又是秀秀的作品。他把这一筷子绿色送进嘴里,细细地品嚼,像品嚼遥远的回忆。
“刘老板,您家随么事都在前头做好了,我的事情好办哪,您家。先稳住这些人,以后再慢慢处置。该辞退的辞退,该赶走的赶走,这早晚就先依他们的。好在他们还冇动工盖屋,麻烦还不是很大,不就是一些砖瓦么,反正我们也是需要的,作价买过来就完了。您家说咧?”
吴诚坐得规规矩矩的,凡是回答刘宗祥的问话,他都要先把筷子放下来。这小伙子的长相,和他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到底是读过几年书,人也懂规矩,说话有条理。
看刘宗祥考儿子,吴二苕还不怎么在意,芦花就现出一身的激动和不安。她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这阵子越是用不停地忙活掩饰她的激动不安。手脚在忙,眼睛耳朵又不放心儿子这边,行动显得有些磕磕绊绊。
“管家,您家在忙些么事唦,又不是外头来了个么客人,您家也来坐一下,来唦来唦!”
还是吴秀秀看出了芦花的情绪。做母亲的,总是把心挂在孩子身上的。
“吴诚,你也吃唦,菜都冷了。先生哪,培养一个像您家这样的老板出来,也不是像这样一餐饭的工夫就够了的呀!您家也是看准了的唦,我看咧,这伢不错。
心思活泛,又不失忠厚,正是做生意的料!”
吴秀秀思念自己的儿子,看刘宗祥一本正经地考人家的儿子,心里无端生出些不舒服。
第八节
穆勉之看着毛芋头的狼狈样子,脸上虽然平和,心里却窝着一团火。
这个兄弟,这些时总在出麻烦。前几天,被人家搞得人事不知地丢在穆宅的大门口,好容易把他弄醒了,问他到底是么样一回事,他还至今都不肯说。上一回是被别个割了下身,这一回咧,脸上又被刀子划得一塌糊涂!未必又是搞了别个的堂客?不可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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