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烦,莫烦。喝不喝两口唦?烦有么用呢,大了不得,也就是个逃兵荒唦。我们还是回老家柏泉去。算了,我去端两个凉菜来,有多的菜,不吃,放到明天,也是馊了。”芦花匆匆把自己收拾好,忙忙地朝客厅那边走。自己的丈夫要喝两口,倒还是小事。刘老板一回来,可能有些厨房里头的事情,秀秀一时要她帮着料理,这是大事。任何时候,不能忘记自己夫妻两口子是帮工的。尽管人家称呼这两口子,叫的叫管家,喊的喊先生,那是瘌痢跟着月亮一路走,沾老板的光,人家抬举你。要是真的不自觉,老鼠扒秤杆,自己称自己,那就离背时不远了。
“哟,管家,您家来得正好,麻烦您家一下,看有冇得顺手的凉菜,绿豆稀饭还不晓得有冇得?”吴秀秀正在和刘宗祥说着什么,看芦花进来了,眉梢一挑,顺口吩咐。
相处长了,刘宗祥和秀秀一家人,对芦花二苕这对夫妻,更多了客气和尊重。
“噢,管家,还有,麻烦您家的先生再到这里来一下,临时有个蛮重要的事情,叫他您家跟我一路出去一趟。”刘宗祥插了进来。刚才接到的一个电话,使这位大老板刚回家,又不得不马上出去。
“我看哪,是不是就麻烦吴师傅开车子去接,你就不去算了。你去,是接,吴师傅去,还不是接么。”秀秀不想让刘宗祥这么晚了又出门。她担心他的病。
“哪不好,不妥。”刘宗祥看一看手表,“还是我亲自去。有绿豆稀饭冇得?这种鬼天道,真是蛮想喝一碗绿豆稀饭哪!”
“您家不想喝法国的咖啡了?加牛奶的那种?绿豆稀饭有噢,还用井水镇着咧您家。过一下我就换一遍井水,过一下我就又换一遍井水……”芦花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边赶忙往外走。一来她是忙惯了的,二来咧,她也是心疼自己的男人:
我的男人不也是才落屋,屁股还冇落板凳,就又要出去么?老板有人疼,他还是坐车咧。我的个男将还遭孽些,还要开车,那是一点野都不能打的事情哪!
“好,好!秀哇,还记得不,我们柏泉那口古井里头的水,这时节,有几冰凉咯!”刘宗祥接过秀秀递过来的热毛巾。他揩脸,感到秀秀在他上衣口袋里掏摸什么。
“莫动,我看看,看你带了药冇。”
第二节
缓缓朝码头靠近的轮船,移动着庞大的黑黢黢的影子,身上缀着一些橙色的灯光,把江水刻出一道道变幻不定的波纹。这些波纹,以黑白色调为主。黑白之间几乎没有过渡,偶尔也被刷上一层浅浅的橙红,把冷冷清清浓夜糊住的江面,抹出几分虚幻的热闹。在这炎暑逼人的盛夏,看着这很有些诡异的夜景,很容易产生寒意。是寒意而不是凉意。
刘宗祥赶到码头的时候,船正朝岸边的泊位靠拢。
刘宗祥在车里坐了一会,感到车内实在太热。走出来,踱到靠码头近些的地方,看着江面上黑黢黢轮船的影子,觉得不是轮船在朝码头移动,倒是自己在朝那个黑影移动,一时间竟生出许多感慨来。
他掐了掐太阳穴。那里有些胀。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那里有硬硬的感觉。
可能是秀秀刚才装进去的药。就在这时候,才觉得身边还有一个黑影。背脊上刚窜起一层鸡皮疙瘩,蓦地觉得很可笑:有二苕在旁边,会有什么危险呢?不就是一个大活人么?嗯哼,离尺来远,身上的热气都逼到我身上来了么!
“是刘老板么?”果然,是个大活人。
“您家是?”其实,刘宗祥已听出身边这个人是谁了。
“我姓李,您家的朋友。”李长江肯定是在黑暗中笑了。
“噢,刚才的电话是李先生打的呀!您家说的冯……噢噢呵!”刘宗祥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用老大一个哈欠遮掩过去。平时,刘宗祥是绝对不会在人前这样打哈欠的。
战火已经越烧越近了,省城和汉口、汉阳这边的来往船只,起坡上岸,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汉口早就没有了城墙,汉阳那边的城墙呢,聋子的耳朵,算是个摆设罢了。只有省城武昌,仍旧是金城汤池,孤零零地把自己围困着。尽管这样,眼下汉口还是吴佩孚的天下。刚才刘宗祥接到李长江的电话,说冯子高要先期潜进汉口,摸清三镇的布防情况,等待北伐军的大队人马打过来时,少一些牺牲,少受点损失。这样的电话打给刘宗祥,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刘宗祥几乎是没有犹豫,就答应为冯子高的潜伏全力提供条件。无论是公还是私,刘宗祥都不好拒绝。刘宗祥和冯子高,是唯一这么多年来没有过钩心斗角的朋友。
“子高兄是跟孙文先生的人。子高兄是个经济之才,孙文先生也是个很务实的人。听说,孙文先生设想过要在汉口和武昌之间建一座跨江的大桥咧。这样想着搞大建设的人领导的党,要是当了政,我刘宗祥的后湖梦,就可以圆了!”
“老板,走吧?”果然,正如刘宗祥所估计的,二苕就站在身后。也许是怕声音大了把老板吓着了,也许是出于别的谨慎的原因,吴二苕提醒老板的声音很柔和。
“嗯?走?该接的人还冇接到咧,就走?”刘宗祥很诧异。和老板出来办事,二苕一向是很过细的。这么多年,在刘宗祥的印象里,二苕从没误过事。
“该接的人,已经在车上了咧,您家。”吴二苕又上前一步,几乎是耳语。
“那……李先生,您家是不是……”刘宗祥的话说得很吞吐,边说边朝车停处大步地走。很显然,刘宗祥的这种邀请,可以理解成仅仅只是客气,也可以理解是尊重对方的意愿,不勉强对方的意思。
“哦嚯,刘老板,今天我真是要搭您家的镶边,会一会您家接的朋友。”
刘宗祥已经没注意李长江在说些什么了。本来,刘宗祥邀请的话,说得就很是心不在焉。他只想早点晓得,阔别几年,冯子高是否还风采依旧。
芦花惊异地发现,秀秀完全乱了方寸。
在芦花眼里,秀秀一向是不急不躁不愠不火的。秀秀是个大闲人,芦花是这么看的。这个滋润的女人,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停滞了,停滞在二十七八、三十上下的年龄。闲人也有闲人的过法。在芦花看来,秀秀这个闲人蛮会过。散散步,有时帮芦花做点厨房噢园子里头的杂事,纯粹是混混手罢了。更多的时候,芦花看到的秀秀,是手里捧一本什么书在那里看。
可今天,从刘汉柏一回来,秀秀就完完全全手忙脚乱了。
也难怪,就是刘宗祥,也没想到,他到码头上接到的,根本就不是冯子高,而是李汉江和自己的儿子刘汉柏!他随吴二苕钻进车子的时候,愣了好久,也没认出并肩坐在车子里头的两个年轻人是谁。先认出了李汉江,他的变化倒是不很大。
对自己的儿子,刘宗祥几乎不敢相认了。出国走的时候,汉柏几乎是个奶腥气还没有褪干净半大的伢,可现在,坐在跟前的,完全是个气宇轩昂的洋派青年。当认出自己的儿子后,刘宗祥曾下意识朝自己浑身的打扮扫了一眼。很显然,这是在进行比较。就这么一眼,刘宗祥就不得不承认,和儿子比起来,他自己实在是太土气了。
和刘宗祥相较,见到儿子,吴秀秀更多的是惊喜,是太突然太没有思想准备而产生的惊喜。
当时,秀秀正在客厅里。事先知道刘宗祥是去接冯子高的,秀秀当然应该等在这里。她看到好几个男人进来了。她站了起来。没有冯子高。她看到了李长江,由李长江而很快认出了李汉江。这兄弟两个,虽然长相有差异,但大模子还是很相像的。还有一个细条条身材的年轻人是哪个呢?嗯,这是哪个呢?这是哪个清爽的小伙子呢?本来,秀秀应该认得出自己的儿子才是。自己生自己养的伢么!只是,只是,这见面实在是太突然了!
“姆妈,姆妈!”
哦,哦!是我的儿哪!是我的儿子噢!
秀秀觉得自己在喊,觉得自己喊的声音比儿子的声音大多了!可是,她又似乎只听到儿子的声音。这太奇怪了,我怎么听不到自己喊出来的声音呢?耳朵不是好好的么!要不然,儿子的声音怎么听得这么清楚呢?要就是我的喉咙坏了,喊不出来了?好一阵,秀秀就这么愣在沙发旁边,直到儿子几步跨上前,把她抱住,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姆妈,姆妈哪,是我回来了哇,是您家的儿子汉柏回来了哇!”
儿子的声音在耳边,开始,屋里的人还都听得见,到后来,喃喃地,越说越低,就只有秀秀听得到了。其实,秀秀根本就没听儿子在耳边说什么,她已管不住自己了,一任眼泪把儿子的耳语淹没,一任眼泪把儿子笔挺的派力司西服濡得一塌糊涂。
汉口人见面,没有拥抱的礼节,就是父子母女,甚至是夫妻之间久别重逢,也没有拥抱的礼节。可是,在刘园,吴秀秀和她人长树大的儿子见面当众拥抱,却显得这么自然!芦花站得远远的,不停地抹眼泪。李长江兄弟相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刘宗祥像是觉得太热,不停地朝头上的电扇瞄。其实,头上的电扇在飞快地转。
毕竟已在车上惊喜过了。看李家兄弟退出去,刘宗祥想这两兄弟身上,可能维系着大事。他跟了出去——“两位,先弄点么事填肚子?”
“好,肚子里是像空得很,又热,身上的水,都变成汗流干了。”
李长江只是笑了笑,还是李汉江嘴巴快些,先说起了轻松的题目。
“有,有哇,您家,早就弄好了,该冰的,早就用井水冰着。”
到底是管家,人在客厅里帮着女主人流泪,耳朵还关注着刚走出客厅几个男人的对话。芦花撵出来,习惯性地把手在腰上抹。她只要一还原成管家的角色,首先就是这个动作。尽管,眼下她根本就没有系围裙。
“看,看,您家们,是在哪里摆着吃咧?”
芦花终于发现自己腰上没有系围裙,手不揩了,扬脸朝后头的耳房喊:“小月,秋桂,睡了冇?起来帮忙哦!”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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