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家,没有回,家倒自己来了!刘老板两口子,心真细。”
冯蝶儿看到爹撑着下颌冥思苦想的样子,既可笑,又轻松。
爹很久都没有放松一下了。他应该休息一下,换换脑筋。
很显然,冯子高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几年不见,把师傅难住了。这盘棋,已到收官阶段了。冯子高仔细地数了数目数,大约可以赢四目棋的样子,剩下两个双官,其余都是单官。可这个狡猾的汉柏,半天都不动声色的,竟生出这么个劫来了!这是个生死劫,正负近十目子咧!真是大意失荆州哇,刚才只顾抢先手,有好几块棋没有活尽,眼下都成了非应不可的劫材。
“嗯,输了。汉柏,不简单,藏而不露,后发制人哪!”一番长考之后,冯子高把手中的白子丢进棋罐,伸直了腰。
他已重新算了一遍,应完这几手,双关都被汉柏收走,他还要输上半颗子。他朝汉柏脸上扫了一眼。汉柏脸上一直挂着谦和的近乎孩子气的微笑,可右手,早就放到裤子口袋里去了。那里还有两粒围棋子,一黑一白。这回他玩得劲大了一点,口袋里发出了“哗嚓哗嚓”的脆响。
坐在一边的刘宗祥,并不怎么懂围棋,尤其是细算棋路,他基本上是一窍不通。
但从儿子的动作神态里,他已经明白,儿子赢了。为了搞清汉柏到底把手放到裤子口袋里抠什么,刘宗祥曾趁儿子睡觉时掏过儿子的口袋。对于刘宗祥,这实在是出于无奈。接受过洋化教育的买办,怎么不晓得尊重个人隐私的道理呢?但把偌大一份家业交出去,他却不得不慎重。总不能交到一个浑身都是毛病的年轻人手里吧!他晓得了,凡是儿子心里轻松或者相反,都习惯把手放到口袋里玩那两颗围棋子。
“虽然也是个毛病,还不害事,算是个雅毛病吧。”
刘宗祥瞅儿子一眼。儿子毕竟年轻,虽然面不露喜色,还是沉不住气,把得胜的心情变成响动了。
“么样哇,冯老师?么样就说输了咧?”刘汉柏收完最后一个双官子,对他的围棋启蒙老师说。
“么样不输咧?我冇得劫材了,剩下的官子……哦,这是个循环劫!你这个小家伙,么样不在收完这个双官之前说咧?噢,老了,还是怪我自己,老了……”冯子高下意识地把手向围棋罐伸过去,可刚触到围棋罐的冰凉,手似乎清醒了,又缩了回来。既然是循环劫,就可以无休止地打下去,刚才何必那么快就放弃了呢!可现在,就是走下去,顶多也就是半目棋的输赢。
“算了,还是输了,先输了气么。”
冯子高终于完全伸直了腰,不知是那处的骨节,嘎吧直响。
“汉柏呀,看来,你是个善于打劫的材料哇!”听得出来,冯子高这是赞叹的口气。“汉江哦,才回来呀,讲习所说你早就过江来了咧。”
“有事,您家?”李汉江没想到,岳父竟然这么急着找自己。
“当然。冇得急事,我么样往润之先生那里打电话?你们冇看到,英租界那里,还围着一街的人?”
“我过江的时候,看到了哇。不是围了好多天了么?是要围,把租界里的英国佬封锁死!看他们这些帝国主义还反不反对国民革命政府!还敢不敢随便开枪打中国人!”
“你看你,还是毛润之身边的人呢,这样毛躁!光围有么用呢?走一步,起码要看三步唦!”说到这里,冯子高似乎有些窘,扫了刘汉柏一眼。
“哎呀,岳父大人哪,这走几步看几步,是您家外交大臣的事咧,不是我这搞农民运动人的事哦。您家说么样办,吩咐就是了!”李汉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他心里明白,岳父肯定已经和农民运动讲习所联系过了,要借他到国民政府外交部来工作一段时间。岳父在外交部负责处理与英租界交涉的事。
第二节
这队英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刚刚从堤上开下来,还没有接近江汉关广场,就发现后路被截断了。在他们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层荷枪实弹的革命军士兵。这些兵的枪都平端着,是随时向他们击发的动作。领头的英国人是个大胡子,不是个大官,心里一愣怔:这是怎么啦?前两天,中国人在这里听革命军的宣传队讲演,我不是就带这几个人上岸的吗!我们一冲,开了几枪,打倒了几个中国人,不就像没事样地回去了吗!
大胡子英国人又朝前头一瞄,更是吃惊:噢呀,前面怎么也突然冒出这么多中国士兵?我们好像是被包围了呀!这个地方,是我们军舰炮火射击的死角啊。就算不是死角,也不能开炮哇!这就怪了,中国人怎么突然变得胆大了?
大胡子英国人完全糊涂了。他不知道是前进好,还是后退好。反正,眼下的情况,前进或后退都要动真格的。但是,把对方的人数一看,再把自己被包围的态势一看,前进或后退,对于这一小撮英国人,绝对都是失败。
“不要动,不要动,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
就在大胡子英国人惶惑不解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当口,从前面横挡着的中国军队伍里,走出一个年轻军官模样的人,他说一口虽不标准,但绝对能让英国人听得懂的英语。这个中国军官左手拿着一只盘子,一只彩绘的瓷盘。
真不明白,两军对峙之时,这个中国军官,拿一只瓷盘干什么。尽管中国瓷器享誉天下,甚至,在英语中,“中国”这个词,本身就是“瓷器”的意思,可是,在这里,你拿着件瓷器,就相当于拿着或者举着中国么?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看好了,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这是一只瓷盘。你们都认识的,我来表演一下。”年轻的中国军官还是用英语说着,手上的瓷盘朝天上一丢,盘子就飞旋着上了天。就在所有的人都仰着脖子看时,中国军官倏地抽出短枪,朝飞旋的盘子连打了五枪。所有仰着脖子的人都看到了,军官的每一声枪响,天上的盘子就越来越碎!
这枪法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短枪尚且如此,用起长枪来,还不把头发丝都打断哪!英国大胡子军官不仰脖子了,他愣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方脸盘英武的中国军人,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看到了?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我不是来表演杂耍的。我的意思是,今天,你们面对的,是同样手里有枪的中国人。前几天,你们朝手里没有枪的中国平民开枪,他们没有办法还手。今天,要是你们不听命令,随便动手上的家伙,就让你们像刚才的盘子一样!你们要搞清楚了,眼下,你们既不是在你们的军舰上,也不是在你们所谓的租界里!”
说到这里,中国军官的声音严厉起来——“弟兄们听好了,要是哪一个英国佬先动手,你们就往死里打!”
这句话,这位年轻的中国军官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直到现在,钟昌心里才像出了一口恶气一样,浑身所有的毛孔都舒坦地张开了——个把妈的英国佬,个把妈的租界!个把妈租界里的外国佬!你们也有今天!
钟昌在英租界周围巡视一番。除了工人纠察队的人,还有他的士兵们。双方已经接上头了。工人纠察队的领头人叫李长江。钟昌奉的命令,是保护自己的同胞,只要英租界再对手里只有木棒的工友开枪,他钟昌就有权冲击英租界,用外交部冯子高先生对英国人说的,就是,“英国人在汉口的安全,我们再也无法保证了。”
他朝与英租界比邻的法租界瞄了瞄。
不远处,刘公馆富丽高耸的屋顶,在瑟瑟料峭的寒风中,仿佛凝固在铁灰色背景上大幅油画的局部。
对,那是刘公馆,不是他钟昌的家。那里只有他的母亲。肯定是他的亲生母亲。
如果不是,那么,他的母亲在哪里呢?他真是抱养的么?如果真的是抱养的,刘宗祥为什么不认他这个养子呢?为什么刘宗祥从来不回自己的公馆,而公馆里的人也不感到委屈呢?如果那里连他的母亲都没有,他钟昌可能更加一身轻了——打倒列强,坚决打倒帝国主义列强!
钟昌是随着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北迁而回到故乡的。这所由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改名的学校,已经在省城武昌那边开了学。当然,在学生们心里,印象最深的校名,还是原来军官学校的简称——黄埔军校。
在共产党员人数众多的黄埔军校,钟昌是一道风景。他既不是共产党,在很长时间里,他连国民党也不是。但他是个铁了心的爱国者,坚决赞同打倒帝国主义列强的口号,而且在行动上表现非常激进。为此,校长蒋介石暗嘱人细细地调查过了,钟昌的确不是共产党。于是,蒋校长就亲自找他谈了一次。这次谈话的结果,是钟昌成了国民党员。
“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党?是不同意我党的主义,还是瞧不起我蒋某人?唵?
在我当校长的军校里,不准许有非党的学生!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学生是共产党员的,也都是办了加入我党手续的!哼,唵!你难道听不出来,校长蒋某人的意思么?唵?”
钟昌没有仔细咀嚼校长亲自谈话的意义,但至今,钟昌还记得蒋校长训诲的内容和面部表情。在入党与学籍挂钩的情况下,钟昌别无选择。
对什么党不党的,钟昌一点兴趣都没有。在他看来,中国多就多在“主义”太多上。中国最缺的,不是党,不是党们的主义,而是钱,是老百姓缸里的米,灶里的柴。要得到这些东西,老百姓没有办法,正在着急之际,就冒出来一些骗子,用这党那党,今天一个主义,明天一个主义来哄他们。钟昌不是被这党那党可以哄住的了。就像睡瞌睡样,他上床早,睡得早,醒得早,起得也早。
钟昌从来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中醒得早的。
“钟排长,辛苦了!”
“哦,长官辛苦!”
见是政府主持外交事务的冯子高,钟昌即刻立正敬礼。
咿?这个跟在冯先生后头的男将是哪个?像是蛮面熟的。噢,记起来了,是高我们一届的黄埔同学嘛,后来留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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