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立兴洋行的门,正碰上总经理皮蓬·杜先生往外走。见到刘宗祥,他打个招呼:“刘,来了?”他继续匆匆地往外走,忽又停住。“刘,那些芝麻,很好的,今年可能还要买一些,还是白色的,要今年新收的。”
“总经理先生,这么早就出去哦?”刘宗祥寒喧。
“到俱乐部去,国内来了个伯爵,刘,一同去喝点什么?”
外国人在汉口圈起租界以后,就等于在中国这块内陆沿江城市建起了他们的国中之国。既是国中之国,一切吃喝拉撒睡玩自然是成龙配套,包括妓院和洋人的俱乐部。洋人既可以在里头享乐,当然也可以在里头干些与赚钱有关的事。这种俱乐部是不准中国人进的,但外国人在中国做生意,自然大多是赚中国人的钱,要跟中国人做生意,当然也请中国的商人进一般只有外国人才能进的俱乐部。
“哦,不了,谢谢,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刘宗祥客气地婉拒了上司的邀请。他始终记着皮埃·让神父在柏泉的那次谈话。他皮埃·让,虽然生在中国,而且在中国的地面上混饭吃,但,他始终是法国人,在中国人眼里,他始终是异类。而刘宗祥无论法国话说得多么好,洋服穿得多么笔挺,但他在外国人眼里,同样是异类,如果他扎在这块土地上的根松了,中国人如二苕、三狗子、秀秀还会把他当成洋人的狗腿子,敬而远之。为人,让人敬可以,让人敬而远之,就坏了。人是群居动物,一旦离群,孤独就会像慢性杀人毒药弥漫全身,何况,做生意,怎么可以离开人群呢?他刘宗祥可以离开外国人的力量,做生意、赚钱,但万万不能离开中国这块扎根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自己的同胞把自己当成异类。既要让外国人有求于己又不让中国人讨嫌,这脚踩两只船的火候必须掌握好,稍一不慎,就人仰马翻,两边都把你当成异类,不光是不能赚大钱,连立足之地都不会有。
刘宗祥觉得自己是个很不错的水手,风势水情他都了如指掌,应付裕如。
“凡赚大钱的,都轻轻松松,这才叫真本事。”他又记起了皮埃·让神父的话。
佣人说,太太打牌去了。
“白天打牌,夜晚看戏,安排倒是蛮好的咧!”刘宗祥橐橐地往楼上走,刚想躺一会,吴二苕来了。
刘公馆是建在法租界的一幢很起眼的小洋楼。整个风格完全是巴黎式的,拱形落地长窗,从外观看,就很是气派。底楼中间是一个宽大的客厅,可容五十人作鸡尾酒聚会。两侧一边是家庭餐室,一边是小会客室。后边是佣人和厨师人等的住房和厨房。再往后,是个小巧的花园。花园的草修剪得像一张做工精细的毛毯。草坪上留出了一块作网球场。刘宗祥不喜欢体育锻炼。他认为人活着就是体育锻炼,人死了就意味着他的体育锻炼结束了。与其疯跑一阵,不如谈一桩生意。跑与谈生意都是锻炼,跑没有赚头,做生意有赚头,何必呢!他修个网球场纯粹是摆样子或有洋人来让他们蹦哒的。花园的四周多是月季,间以枸杞。月季每月有花,开得热闹,像生意一样,总是红红火火的。枸杞自然有当药材种的,而刘宗祥种枸杞,纯粹是一种情绪。他总是忘不了柏泉乡下坡坎路边那一蓬蓬绿茵茵摇曳着的枸杞,忘不了枸杞清香清香的枝条,忘不了枸杞那相思果样的红果。在汉口这么多年,每年的仲春时节,他到后湖踏青,总要顺便采一些枸杞尖回来,亲自下厨,做一盘凉拌枸杞尖,然后倒一杯法国路易18葡萄酒,自斟自饮。刘宗祥的黄陂厨师也知道凉拌枸杞尖这道菜,但无论如何也弄不出刘宗祥拌出的味道。黄陂厨师向刘宗祥讨教过,刘宗祥笑而不答,让黄厨师一脸雾水。刘宗祥请冯子高到家里吃过枸杞尖,亦曾称妙不绝,但对那什么“路易18”,却连说不敢恭维。
刘宗祥叫二苕到他书房去。书房在二楼,很大,三壁是书橱,靠窗的一边是个大写字台。书橱几乎高到天花板,与写字台一样,都清一水乌红的国漆。这似乎与刘宗祥平日的洋派不同,书房里透出一股汉学学者的味道。以书房为中心,一边是他太太的卧室,一边是他自己的卧室。因刘宗祥一向洋派十足,对他们夫妻分室的安排,佣人客人都习以为常,这倒免了刘宗祥一些尴尬。
“刘老板,按您家的吩咐,这些天陪秀秀在刘园,到处转。看样子那丫头还蛮喜欢的。”
在冯子高不在的这段时间,刘宗祥让二苕负起刘园管事的责。他曾委托二苕,透出想请吴三狗子拉包月的话,无奈吴三狗子不接茬。人家不接腔,自然是不愿意。刘宗祥也没有多想。其实,吴三狗子何尚不愿意有一碗固定的饭吃?何况他知道二苕拉包月收入不薄,还基本管饭。但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扭了筋样地,好像是面子拿不下来,怕同行笑话他,一家人都靠刘家吃饭。
“你多陪她熟悉环境,懂不懂?我的心思你要晓得,刘园缺个女管家,缺个能粗能细提得起放得下知根知底的女管事。我倒是看出秀秀是个有心窍的。你跟她说,就说是我说的,刘园的事,她可以插嘴,她插嘴就是帮忙,就是在刘园做事。秀秀可以在刘园歇,最好在刘园歇,晚上回去路上黑咕咙咚的。当然。她想回去也不勉强,随她,莫让她觉得受憋。”
吴二苕觉得老板像是有些变了。在他二苕印像里,刘宗祥是个只想大事、做大生意的老板,连祥记商行平常的生意,他连问都不问,让赵吉夫去弄。在立兴洋行办事也只是应卯,从不过问细事。可是,自从秀秀进刘园,刘老板对刘园的大小杂事都关心起来。吴二苕没有想出名堂来,他既不知道刘宗祥看重刘园建设的原因,也不明白柏泉和汉水老堤下的后湖那段少年时光在刘宗祥心中的分量。
太太还没有回。看来是不会回来吃饭的了。佣人上楼来问,先生要不要在家里吃饭,让厨房好准备。刘宗祥朝佣人望一眼,想了想,说:“算了,不吃了。”看佣人下楼,他对吴二苕说:“回刘园去吃饭罢。你拉车来没有?”因为二苕最近在刘园管事,所以一般不随老板出车。
“把车拉来了。是怕老板要出去。”
刘宗祥也的确是坐惯了二苕拉的车。稳当,跑起来没有噼噼啪啪的脚板响。没有一俯一仰的颠簸。
没有想到刘宗祥要回刘园来吃饭,所以,他一回来,张罗这一摊子事的佣人有些手忙脚乱。平时,刘宗祥如不在刘园应酬,刘园的伙食也就是照看园子的一干人等的标准。老板一在园内宴客,有时在外面请一班子大师傅整治筵席。刘宗祥在这方面很是讲究,尤其是他作主人,无论是小酌还是大宴,从上茶到饭前酒、餐中酒、饭后酒、水果、咖啡,都是一套一套的,不容许马虎。这倒不是因为他接受西洋影响使然。他觉得,饮食待客,既然是作为一种礼节,那就是把主人的诚意、文明水平和对客人的规格,都一揽子表现出来了。小酌有小酌的轻松和亲切,盛宴有盛宴的气派和真诚。他今天从刘公馆到刘园。本可以先打个电话过来,通知佣人准备几样小菜。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打电话。
一段日子不见,秀秀变化很大。首先是衣着有了明显的变化。上身是月白府绸的褂子,袖口和下摆、领边都镶了一道天青蓝的边。下穿一条天青兰的大脚裤。刘海重新梳过了。整个人像一枝出水芙蓉,清新而清爽。本来刘宗祥要给她买印度绸,她不肯,连给她买府绸都不肯。问了半天,才说是不肯用他的钱,后来说是用来抵工钱,她才肯了。颜色是她自己挑的。
浮碧轩三面环水,一桥与曲廊相通,确有雕梁画栋、曲径通幽之趣。秀秀站在浮碧轩前,在刘宗祥眼里,浮碧轩反倒似衬景了“这么美的姑娘,将来不知是哪个男人的福份!”他想。
“宗祥哥,哦,刘先生,哦噢,刘老板……您家来了?哦,不不,您家回来了……”秀秀在称呼上哽住了,似乎怎么称呼都不合适,不习惯,说话都不利索了,脸涨得彤红。
“秀秀呀,么样搞得像跟外人一样的?其实咧,随便喊么事都可得。这样吧,以后,在这里,在没有外人的场合,还是像在柏泉乡下样的,叫我宗祥哥,有外人呢,或是在外头咧,就称我为刘先生或是刘老板,好不好?”刘宗祥一副与小妹妹商量的口气。
“好,好!宗祥哥!”秀秀的脸又红了红,真的有了小妹妹样的调皮模样,“哎呀,么办咧?您家回来,又不先打个电话回来,冇准备么菜,吃么东西咧?”
“你们吃么东西,我就吃么东西。二苕,你说咧?”刘宗祥脱下开司米西服,随手交给二苕,秀秀先一步接过来,过一边去刷一刷,挂到衣架上。
“煮了一锅绿豆稀饭,蒸了点菜包子。冇得么菜。”
“你们总要吃点么菜唦?未必用盐水沾筷子?”
“有哇,怕您家不喜欢吃唦。您家未必不是鱼呀肉的吃滑了嘴的?”秀秀半开玩笑半试探。她有必要弄清刘宗祥的口味。“我们吃么东西?凉拌黄瓜咧,凉拌洋苕(土豆)咧,凉拌芹菜咧,凉拌豆腐咧,凉拌苦瓜咧,凉拌豆角咧……”秀秀报出一大串凉拌菜。
“咳哟,你们还蛮会享福咧,吃这么多‘凉拌’”“哪里哟,都还是生的咧。”佣人接过秀秀的话。
“那好,就照秀秀说的,喝稀饭,啃包子,吃凉拌。”
不一会,几碟子凉拌菜端了上来。凉拌菜颜色的确好看。皮蛋拌豆腐,黑白杂陈,葱花撒出青翠翠的满天星;黄瓜绿茵茵的,上面撒了一圈红椒丁,像一张绿叶托出一朵猩红的花;苦瓜作淡碧玉色,凸凹有致,似古玉上的雕饰,一串蒜片铺成一个月牙弯,像一件玉器上堆一圈牙雕;汉口人称之为洋苕的土豆,色呈鹅黄;豆角仍碧绿。几味小菜,不失本色,各呈其味,都清淡而爽口。吃得刘宗祥没了老板的矜持,每样都尝,竟下箸如飞,仿佛又回到了柏泉的少年时代。
“你们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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