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哦,大哥,莫喝了吧,不是做兄弟的多嘴。”六指劝毛烟筒。
“六指兄弟,你是不是说我喝多了哦?笑话!再来个么半斤八两的,一点事都冇得!这样好不好,你们两个回去,让我一个人慢慢地在这里喝!今日就算我值班。叫弟兄们都回去。”晕晕乎乎的毛烟筒,只觉得脑子里一亮,有了刹那间的清醒:个把妈的,你们都走,让老子跟那个女的玩一盘,免得你们碍手碍脚的。
“哪么样行咧大哥!还关着一个人在咧!您家该不怪我多嘴啵?依我看哪,关着搞么事咧?是个包袱哇!不如叫两个弟兄,送到张腊狗那里,再不,送给日本人?我们何必找这个麻烦咧?一分钱的好处都冇得。”孙孝忠觉得底下又有些胀,就一边起身一边劝。
“小兄弟,你说么事呵?我们辛辛苦苦捉到的人,送给张腊狗?这个婆娘是包袱?我看你还是太嫩了噢兄弟!人是么事?人就是钱唦!越是看上去金贵的人,就越是值钱!这不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送给那把妈的张腊狗,就是把老子们荷包的钱送给张腊狗唦,那还不苕得脱了节!”
武汉人称傻为“苕”,形容一个人傻得厉害,就说他“苕得脱了节”。
贪图钟媛媛的美色固然是毛烟筒目的,但这只是目的之一。他看准了钟媛媛是条大鱼,有油水。孙孝忠的幼稚,反倒像是提醒,猛然把他从醉乡拉回来了。
从厕所出来,孙孝忠朝这扇窗户里头瞄了瞄。
钟媛媛就关押在这间屋子里头。
这间屋子本来光线就不好,黄昏时分,从外头看进去,更是昏黑异常。
“嗨,这个毛烟筒,真是个惹祸佬!关个女人干么事!”有了上次被毛烟筒带到慰安所去的教训,孙孝忠就不怎么相信毛烟筒了。虽然,那次的经历让孙孝忠回味无穷,但是,娘也说得对哟,做人就要做个正经人。
窗户里头瞧不出名堂,孙孝忠转身朝喝酒的屋子走,刚走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天色,想起时候不早了,回家晚了娘又要担心,就转身回家去了。
“诶?孝忠兄弟么样还冇回来呀?未必掉到茅厕里去了?”六指伸了伸懒腰。六指没有毛烟筒这么多心计,能喝酒,但不贪杯,对练武倒很是勤谨。
“说不到,可能回家去了噢,到底还是个伢么,离不得爹娘。”毛烟筒又呡了一口酒,拈了一筷子炒藕丝,丢进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
虽然肚子里没有毛烟筒那么多的弯弯绕,六指总还看得出毛烟筒的肠肚:今天,他要是不在那女的身上占点便宜,是不得回去睡瞌睡的。
“大哥,要不,您家慢慢地喝着?不晓得是么样搞的,这酒,像是有点打脑壳,喝得有点晕晕的。”
第4节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本来就很是孱弱,现在又被窗格子划得支离破碎的,再溅洒在房间的墙壁上,淡淡的血样的红。在钟媛媛看来,这仿佛是太阳伤口上溅洒下来的,热的,鲜红的,既有某种宗教的庄严,又有某种献生的浪漫。只可惜,这夕阳余晖的寿命实在太短暂。在钟媛媛看来,似乎就那么一瞬的光阴。
一瞬,也叫光阴么?
记得,是哪本古书——似乎是一本佛教的经书里说过,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如果这种说法是可信的,是可以推算出“一瞬”的……
似乎从神游八极中回来,钟媛媛眨巴眨巴眼睛,还在下意识地体会“一瞬”到底有多长;复又睁开眼睛,密密的睫毛,像终于安静下来的黑凤蝶的翅膀,把大大的眼睛围敷成两处深邃的潭。
噢,这不是刘公馆的杂物间么!小时候,她喜欢跟在厨子后头,溜到这里来。这里,有很多钟媛媛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窗外,应该是一个草坪。这里的一切,多么熟悉呵!这里,有她童年的疑惑,有她少女的忧郁,有她青年的憧憬和激动!随着她被冯蝶儿引向革命之路,这里的一切,同流逝的岁月一起,被冲淡,被漂白,偶尔,逝去的一切,仿佛被长江的滔声唤醒,在记忆深处浮出来,也甚是模糊。
其实,少女时代的钟媛媛,对吴诚也有好感。正直憨厚,魁梧周正,放学在路上相遇时,朝她一射即躲的目光和神态,让少女钟媛媛心跳。可是,吴诚是刘园的人。虽然不姓刘,但毕竟与刘园关系很深。随着年岁增长,钟媛媛对自己的身世家事,多了些了解也多了些懵懂:刘公馆主人,为什么长期不住刘公馆?刘公馆的主人,为什么不认自己的家室?被自己喊做娘的钟毓英——刘宗祥的妻子,为什么长期不找丈夫争自己的权力?跟随老师冯蝶儿投身革命后,钟媛媛虽然经历了好多血与火、生与死的历练,成为一名职业革命者,但是,对文学的爱好,始终没有泯灭,坚持写日记,写文学色彩很浓的日记。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憧憬,某一天,革命成功了,她要圆自己的作家梦,革命的历程,战友的鲜血,战争的残酷……这些日记,就是再好不过的创作素材了!戎马倥偬,个人感情上的事,好像被血腥和战火冲兑得很淡了,偶然回顾少女时代,倒是觉得自己把自己解放出来了:从刘公馆生活的沉闷中解放出来了,从苦闷的精神状态中解放出来了。
噢,吴诚!憨厚老实的吴诚,你不是总用一双羞怯的眼睛,时时朝我这边瞟么!虽然我在女孩堆里,仍能感受到你那双眼睛的灼热。少女时代,我是个把忧郁藏在欢快外衣下的姑娘。和女伴们在一起嘻嘻哈哈,可忧郁时时在心底拱动,像一支顽强的竹笋。噢,我怎么还记得这双遥远的男人的眼睛呢?游行,罢课,报名参军,到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学习,参加江夏阻击战,保卫革命的大武汉,汪精卫叛变革命,屠杀武汉的共产党人,在刑场附近侦察,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仓皇离开这让人爱让人恨的汉口,辗转到延安,如今,又在家乡的周遭奔波,还是提着脑袋的奔波哦,怎么还记得有那么一双男人的眼睛呢?可是,我的另一半呢?十几年了,有多少男性战友传递过多少热辣辣的信息,冯老师也总在关心,可就是没有一点感觉!为什么居然没有感觉呢?我是一个健全的女人哪,我应该有我人生的另一半哪!或许,吴诚,你遥远的眼睛,真的在我心底留下了太深而我又没有在意的烙印?
“嘿,我说,你这个堂客呃,说实话,你到底是搞么事的?”
门锁的开启声,似乎都没有惊醒钟媛媛的遐想,可毛烟筒夹杂着酒秽气的声音,不可能不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这是个么鬼形象噢!竹签子颈子上头安的个小脑壳,简直就像是假的!还好,这张脸还像人脸,否则,真像是传说中的吊颈鬼咧!记起来了,白天里,就是这个吊颈鬼坚持要抓我的!这吊颈鬼到底是何方鬼魅哪路魍魉咧?
钟媛媛不屑地瞥了毛烟筒一眼。
“真是邪完了!你个鬼婆娘,落到老子洪门经济警察处来了,还像是不服招的样子咧!跟你说,这是照顾你!要是真的把你往日本人那里一送,你还有命?你还有一张好皮?快点,老实说,你到底是搞么事的?我不会对你么样的。”
毛烟筒感到自己的尊严被损害了,刚准备发恼,再一看眼前这张迷人魂魄的脸,恼火被欲火压熄了。
“我不是早就说了么,我跟我屋里当家的到集家嘴看病!你们经济警察,抓我搞么事?我身上是带了鸦片咧还是食盐咧?”钟媛媛心里有些宽了。冇落到正规鬼子队伍手里。嗯?这里不刘公馆么,么样成了洪门的地盘咧?我记得,这里的洪门山寨,是穆勉之的寨主。是的,是的,这个穆勉之,从来都是跟刘宗祥作对的!这样看来,穆勉之是投靠了日本人。刘宗祥咧,看来日子不好过。噢,刘宗祥,你这刘公馆的主人,对我们这些生活在刘公馆的人,从来都漠不关心,你也有背时的时候!噢,刘宗祥,跟刘宗祥在一起的,有个吴秀秀,这个女人,才是刘宗祥的心爱!就是因为有了吴秀秀这,刘公馆的人才被刘宗祥冷落了。
自从27年离开汉口,钟媛媛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刘公馆的变迁,钟毓英和小梅搬到娘家乡下,她都不知道。
“是的,是的,你是说过的。你们都出去!我不喊你们,就莫进来!个把妈的,怕么事,一个堂客家!”毛烟筒车过脸,对身后的两个弟兄吩咐。
“我这个人哪,就是记性不好忘性大,眼下咧,冇得别个了,就我们两个……两个人,晓得能做几多好玩的事啊,你说咧?来,来,你莫吓不过,让我抱着你,我看你很有些吓不过,吓得只抖么,我抱住你,你就不抖了的,我抱住你,你就随哪里都舒服了的。怕么事唦,你又不是姑娘伢,么事冇经过?我跟你说唦,我咧,还是个童子伢咧!”
钟媛媛秀丽脱俗的脸庞,被毛烟筒的眼睛吸进心底,在心底酝酿成一团邪火。这团邪火,烧得他自己两腿发抖,两手发颤!终于,毛烟筒的眼睛,被自己的欲火烧昏懵了……
第5节
“吴诚——!救我哇!”
穆勉之走进维持会大门的时候,首先听到的就是钟媛媛的呼救声。
“搞么事!你个杂种在搞么事!”穆勉之觉得,吴诚这名字像是听来很耳熟。走进呼救声发出的杂物间,黑影憧憧中,看身法像是毛烟筒。是的,个杂种,不是老六的亲儿子,在贪色这上头,怎么也拓代咧?
武汉话里,把下代人很像他的上代人,称之为“拓代”,亦即北方话中接代的意思。
穆勉之到刘公馆来,也是事出偶然。
六指回家,穆勉之随口问了一句:你们今天搞了些么事?六指就把毛烟筒捉了个女人关在维持会的事说了。平常,一般来说,穆勉之也许会一笑置之。小一辈的事,没有必要管那么细。都是过来人了,年轻时节,都有放荡出格的时候。可这一次,鬼使神差样的,穆勉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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