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浮碧轩之前,吴诚摸了摸被北风摩娑了一阵子的脸,朝天上瞄了瞄,心里嘀咕:这天也怪呀,前几天,北风尾子都割得人的脸生疼,这两天,么样就像春天的风,变得柔酡了咧?
进门之前,吴诚习惯性地跺了跺脚,听到里头刘宗祥的声音:“吴诚么?进来唦!”
屋子里真的像春天样的温暖。
宽敞的客厅里,中间是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刘宗祥刘汉柏父子,对坐在两张沙发上。那“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条幅,又被挂在原来的地方。
在吴诚看来,尽管刘园的其他地方还留着被日本人占领蹂躏过的痕迹,但这浮碧轩的客厅,已恢复了当年的雅致和温馨。
“吴经理呀,请你来,是想一起商量一下生意上的事。”刘宗祥朝吴诚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进门之前,老板喊他吴诚,进门之后,老板称他为吴经理,吴诚知道,今天老板要谈很重要的事。
“有么事,老板您家吩咐就是了,我是晚辈……”吴诚的屁股刚落座,就见吴秀秀端着一杯茶,朝他走过来,又连忙站起来,“哎呀,么样要您家跟我端茶咧!”
“本来是你姆妈端进来的,正好我也是要进来的,顺便么。”吴秀秀穿了一件很贴身的丝绵旗袍,显得年轻而精神。
“汉柏呀,你这趟回汉口,是不是打算把你的银行重新开业咧?”刘宗祥问儿子。
噢,原来,这两天,他们父子间还冇谈正事呀。吴诚想。
刘宗祥谈生意,尤其是谈大生意,从来都不愿意草率,不愿意在不正规的场合谈。即使是同家人在一起谈生意,刘宗祥都要事先营造一种氛围,一种适合谈生意的氛围。在刘宗祥看来,谈生意,尤其是谈涉及大盘子的生意,应该慎重其事,应该有一种与之相配的环境和气氛。作为生意人,谈生意,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重新开业是肯定的,但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除了要做些资金调度这样的准备之外,您家也明白,主要是要看气候。您家是行家,这金融生意,不比别的,尤其要气候稳定。不过咧,据我看哪,估计也就是今年吧。”回来的这几天,刘汉柏也的确没有同父亲谈生意,也就是同父母叙叙家常,显得很是悠闲,真的像是从法国休闲回来还要继续休闲的大老板。
“那,你想过冇,金融生意赚大钱的最好机会,也是气候最不稳定的时候咧?”刘宗祥的话里,有明显的不满成分。
“想过哇,您家,这样的机会,您家眼前就有一个咧!”刘汉柏听出了父亲话音里的责备意思。
“嘿嘿,我还以为你真的冇看出来咧!么样就只是我的机会咧?我盘了一辈子,到时候眼睛一闭,还不都是你的?”
“诶,我说汉柏爹噢,谈事情就谈事情咧,么样带些不吉利的话出来咧!”吴秀秀见儿子一愣,就把话接过来。
“这有么事咧?生死寿夭,用老辈人的话,是自有天命,用外国人讲科学的话说,是自然规律。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是朝死在奔咧。要不,为么事人一生下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咧?”毕竟是跟着法国神父学了些年,刘宗祥脑袋里头没有多少鬼神忌讳之类的东西。
“姆妈说的是。我们虽然不么样讲禁忌,终归听着不舒服唦!爹,您家说咧?”刘汉柏朝爹的脸上瞄了一眼,爹的脸上一片潮红,“爹,您家吃了药冇?”
“吴诚来之前,我催着他吃了一遍的。”吴秀秀也发现刘宗祥的脸色不正常,是那种血压上来的征候。
“看看,我冇说错吧?你们心里还不是装着一个死字?”也许是病得久了,对自己的病,已经不是很敏感,刘宗祥并没有感到自己有什么不舒服,“其实呀,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晓得,走的时候,肯定蛮快的,一点都不痛苦。噢,噢,是的,我么样老说这不相干的话咧?汉柏、吴诚哪,依我看哪,这日本人的日子,是长不了了。我不是看相的,但是,经过的多唦!正经的生意人哪,顶怕的就是这种国破家亡的动乱。除非汉奸走狗变色龙,随哪个的饭都吃,可我们祥记不是的唦!吴诚哪,门面生意,也就这样子维持着,把资金盘一盘,还是要着眼于房地产!我把话说在前头,一旦日本人一垮,汉口顶俏的东西,不是别的,肯定是房子!我当年起发就在盘房地产上,要是不把准备做在前头,祥记垮也可能垮在这上头!”
“是的,是的!这多年,按照您家的吩咐,门面基本上就是在维持,就像家杂货铺差不多。用古人的话咧,就是尺蠖之屈。”吴诚见刘宗祥把话说得这么重,心里一顿,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
“吴诚哪,以后,祥记的生意,主要就靠你了,冇得么大事,你不消跟我说得!汉柏咧,还是盘他的银行。我早就说过,金诚银行,不是祥记的银行,它是家独立的产业,汉柏要按国际通行的金融业惯例,把这家银行办出名堂来。”成立金诚银行之初,刘宗祥就说过类似的话。如今,他又重复当年的意思,吴诚倒没有听出所以然来,而刘汉柏和吴秀秀,却听出了不吉利的意思: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咧?今天他么样了噢?
一时竟沉默了。
“看起来,银行的事,我还是说透些的好。”见气氛沉郁,刘宗祥朝周围扫了一眼,“先前的金诚银行,是祥记的银行。这回咧,随汉柏带到重庆去的资金,大部分打回祥记商行账上,留一小部分,作为祥记的存款流动资金。金诚银行今后开业运作的资金咧,由山里他们资助。这是蝶儿她们的意思。这里的都不是外人,都晓得,山里打日本人的那一军车的钱,先是放在柏泉,这些时咧,穆勉之不是求山里放人么,他要出些钱救人。我的主意,就说咧,钱就不要他出了,就说山里头要他把那些军票换成储备券和法币。”
说到这里,刘宗祥朝儿子个吴秀秀看了一眼,意思是,这些情况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刘宗祥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是说,儿子知道山里冯蝶儿他们的安排。吴秀秀倒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吴秀秀倒不是为刘宗祥的话惊愕。刘宗祥的安排她已经知道:那些军票兑换出来的钱,一部分抵消她为山里买药的钱,其余的投入金诚银行。她还知道刘宗祥刚才没有完全说真话,穆勉之为求刘宗祥,从洪门山寨拿出了不少的钱。她惊愕的是,儿子不是说从法国取道香港上海回来的吗,怎么知道山里冯蝶儿他们的计划呢?难道儿子真的跟冯蝶儿他们是一路的?看汉柏一点都不惊奇的样子,他肯定跟蝶儿接了头的。
“我说清楚了吧?所以我说吧,金诚银行不是祥记的银行啵。”
火盆子里,一块没有烧透的板炭,劈啪一声爆裂开来,溅出一蓬火星。好像是在给爆裂的板炭作呼应,窗户上一阵悉蔌作声,那是路过的北风,在打招呼。(文*冇*人-冇…书-屋-W-R-S-H-U)
平日里不被注意,或根本听不到看不到的物事、声音,此刻都鬼魅幽灵般地浮了出来。吴诚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竟然感到背脊骨上贴起一溜凉气,他朝周围扫了一眼,顺手拿起火钳,拨了拨火盆子里的板炭,几声劈啪劈啪,火星子爆裂出热闹来,适才的凉气又倏忽没了踪影。
“天爷呀,汉柏是共产党噢!他是么时候成了共产党的咧?只怕还不是这几年的事咧。哎呀,看起来,老板跟老板娘像是晓得汉柏是共产党样咧。”
其实,刘宗祥和吴秀秀都不知道刘汉柏是共产党,或者说,对儿子的政治倾向,他们有感觉,但不明确。
几十年来,刘宗祥和吴秀秀明白,像政治噢政党哦,这上头的事,即使是父子母子夫妻之间,也是不好打听的。当年冯子高在刘家当“军师”,跟刘宗祥关系那么好,还是吴秀秀的老师咧,可哪个又晓得他还是个革命党的头子咧!
汉柏不晓得几时跟了冯子高冯蝶儿他们的?汉柏是不是跟他们一个党的噢?唉,这党那党,都是些早不见面晚见面的人,不在一个党,就斗去杀来的。算是日本人来的这几年,都顾着打日本人去了,冇么样斗了。
吴秀秀盯着儿子的脸,心里乱得很。噢,汉柏儿咧,也是往四十里走的年纪了咧,看他的脸唦,都冇得原先光溜了。
“爹呀,您家放心,我跟吴诚,都不是当年的小伢了,跟您家学了这多年,也学了两手了唦!您家就尽管当您家的诸葛亮,在后头摇扇子,冲锋陷阵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刘汉柏瞥了爹一眼,想尽量把气氛弄得轻松点。其实,比起刘宗祥来,刘汉柏身上的负担要重得多。可那些跟生意没有关系的事情,刘汉柏又能跟谁商量呢?刘汉柏的一番话,使在座的人感到,他还是个听老爹话的小老板,对资金的来源和安排,既没有表示他早就知道,也没有表示他一点也不知道。
“有些么了不得的事情唦?又是冲锋陷阵,又是摇鹅毛扇子的!不就是点生意上的事情么?当年,那么大的房地产生意,不是也弄得蛮好么?算了,吃饭,吃饭。”
在吴秀秀听来,刘汉柏的话,一点也不轻松。
第4节
“正凉快咧,爬起来做么事哦。”
吴秀秀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朝窗户外头瞄了一眼。
户外略微有些发灰,是黑夜和天明交界的光景。
七月的天,在汉口,这是一天中最凉快的时候。无论出苦力奔命的,还是有钱在家摇扇子的,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刚刚有些干酥了,正是睡个安稳觉的时辰。到太阳一露脸,等于天上又悬上个大火球,汉口人又得流一天的汗。
“给我把吴安喊起来,跟我出去一趟。”
刘宗祥嗽口洗脸,没有多的话。
“吴安等在外头咧,做么事唦?”
吴秀秀回屋,朝刘宗祥脸上瞄了一眼。
刘宗祥气色不错。
兴许,这跟听说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有关。
“溜溜腿,早晨凉快,街上人又少,几舒服咧!你呀,随么事都不放心!成天待在屋里啵,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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