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溜腿,早晨凉快,街上人又少,几舒服咧!你呀,随么事都不放心!成天待在屋里啵,你怕我憋出病来了,起个早床啵,又问这问那的,1秀秀哦,你把我当小伢哪!”
刘宗祥咕哝着朝外走。
“一把年纪的人了咧,又有个心脏不好的老毛病,要溜腿,就在园子里溜,好不好?这大个园子,溜一趟就蛮费精神的咧。”
“秀秀哦,你原先冇得这嘀哆的咧。”
汉口人把说话啰嗦叫“嘀哆”。虽是贬义,但从刘宗祥口里说出来,听来总有些爱嗔参半的意味。
“老了唦,人一老哇,话就多唦,你看,连你都嫌我老了么。”
吴秀秀站在刘宗祥身后,帮他把湖绸衫子的后襟抻一抻。年纪大了,加上天气热,刘宗祥已习惯穿中式稠衫了。
“你看你,你看你,说你嘀哆啵,就真的嘀哆起来了!老?未必比我还老些?你呀,你呀,随几老,都是我的小秀秀哦!”
刘宗祥转过身来,把吴秀秀搂在怀里,在吴秀秀耳边哝哝地说。
“哎呀,这热的天,又一把年纪了,还……”吴秀秀貌似挣扎,实则是往刘宗祥身上越贴越紧。“去咧,去咧,吴安还等在外头咧……”
“吴安,走哇!”
刘宗祥朝外头瞄了一眼,在吴秀秀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大声喊吴安。
“到哪里去呀,您家?”吴安朝发灰的天色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老板。
“到模范住宅区去转下子。”
“这么早,到那里去?”吴安以为听错了。
昨天,受老板指派,吴安曾到模范住宅区转了一遭。今日天还冇亮咧,老板么样又要亲自去咧?就是些老房子了,有的还被战火毁得失了形,住的又是些乱糟糟的人,真的是没什么看头。
刘宗祥没有作声,只顾朝刘园外头走。
从刘园出来,过铁路,左拐进泰宁街,就是模范住宅区了。
天色有些明朗了,但仍似有一层轻纱样的薄雾缭绕在里巷间。因了薄雾的掩饰,横七竖八摆在里弄巷子口的竹床、木板,以及横七竖八躺在这些正规非正规床具上的瞌睡人,都处于朦胧状态,很是不清晰。这就使得这些红墙红瓦陈旧的民居,在刘宗祥看来,仿佛漂浮在薄雾中的琼楼玉宇。
哦,汉口哦汉口,再怎么变,这暑天露宿的习惯,总没有变哪!刘宗祥暗自慨叹。哪怕是日本人在这里的这多年,慑于日本人的淫威,暑天露宿的人虽然少了,但那穷得家里连老鼠都待不住的人,还是不管不顾地露宿里巷街头:老子就这条命,眼下睡下去,还不晓得明天早晨醒不醒得过来,还怕么狗日的日本人?
哦,一晃又是几十年了!刘宗祥由慨叹而陷入回忆中:为跟租界的外国人比面子,我刘宗祥出地皮,一些华商集资入股,建起了这片全汉口最有看相的房子,既争了脸,又赚了钱,几有味哟!日本人来的这几年,把个汉口弄得像猪圈,这里的房子,都糟蹋得冇得形了哇!眼看日本人这一败,原先躲兵荒的、跑到恩施重庆的老爷们,不都要像蝗虫样的跑回来!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已经看得到了哇!到时候,汉口顶俏的,不是房子是么事咧!人哪,不是蜗牛哇,不能顶着房子到处走唦。哎,原先,这都是些几好的房子呵!原先,这里住的些人,都几爱惜这些房子呵!现如今,房子老了,人也都不爱惜它们了,这真有点像柴米的夫妻,到老来皱脸相对,冇得一点情绪了。哎,花点力气整修,要用不少的钱哪。
“吴安,这里的房租收得么样了哇?”
街巷口有竹床的吱嘎声,不远处有门的吱呀声。
是早起的劳苦人,抑或是涮马桶的下河妇?
刘宗祥侧耳听了听,心不在焉地问吴安。
“我弄了个账,昨日放在您家的桌子上了咧。不中神哪您家,冇得几家缴房租的,也不晓得是么样搞的!”
看出了老板的心不在焉,吴安晓得老板还没看桌子上的账本。现在,老板亲自来视察这处房产,虽然不晓得老板心里在想么事,但晓得这片房产在老板心里的位置很重:到底是盘房地产起家的哟,心里总惦记着房产。
第5节
电话铃声把歪在躺椅上的张腊狗惊得打了个冷颤:“这电话铃铛的声音,么样都像变了样的呀?这么子响,硬像是催魂钟咧!”
张腊狗兀自咕哝着,朝电话机瞥了一眼,看吴明拎起了话筒,才又把脑壳转了个方向。躺椅的靠背虽然垫了褥子,但躺久了,总是觉得不熨帖。自从有了个咳喘的毛病,这躺椅就成了张腊狗用得最多的家具,而且,不管几热的天,这躺椅上头,还要垫块厚厚的狗皮褥子。
好在,青帮香堂的人对张腊狗身体的衰弱和生活习惯的改变,都已经习惯了:老了哦,当年那么狠的当家的,老了哦,老得像件不见天日的古董,不中神了哇!
“人的脑壳,为么事不能像猪脑壳样的,多长些肉咧?这一点肉都冇得的后脑壳,随放在几柔酡的东西上头,都不舒服唦。”
张腊狗嗫嚅着,感到喉咙里有些发痒,刚要咳,就听见吴明叫他接电话:“局长,是找您家的!”
“哦,是哪个打来的?”
“是特务部的山口太郎。”
朝吴明用白眼睛珠子瞟了一眼,像吴明就是山口太郎一样,张腊狗没有伸手接过话筒,而是铺天盖地一阵猛咳。
“个把妈日的,不是宣布投降了吗,还打个么电话咧?我跟你说哦,吴明哪,这局长的称呼,你也不要喊了,叫香堂的人,都还是喊师傅。”
猛咳一阵之后,张腊狗感到喉咙和胸膛里都空了好多。看吴明还保持着朝他递话筒的动作,就骂骂咧咧地把话筒接了过来。
“哦,哦?嗯?嗯!嗯哦——哦,叫副局长来可得啵?不行?哦哦……”
“这个杂种山口,真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个把妈他的天皇都宣布投降了,他还要召开个么会议!还要老子亲自去,个把妈真是的!”把话筒递还给吴明,张腊狗又是一通埋怨。
“这人坏是坏,对日本人倒冇得蛮多的奴才相。也是,流氓青皮出身的,混出个青帮香堂头子,打打杀杀撮白日哄几十年,到老又这样歪歪撇撇的身子,连鬼都不怕,他还怕投降了的日本人?”吴明听张腊狗跟山口太郎通话中没有太君之类的称呼,只是一味嗯嗯呵呵的,心里感慨。
“您家还是去吧,不就是开个会么?虽然说是宣布投降了,可接受投降的人都还冇赶到汉口来,您家就还是先敷衍着再说咧。”吴明劝张腊狗去开会。既然山口太郎不要自己去开会,如果张腊狗也不去,日本人的动静就不清楚。一个宣布投降的战败国的特务,还明目张胆地召开会议,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动向。
八月的汉口,整个天上都是白花花的。
在街上走的人,都取蹦跳小跑姿势。如果有局外人在凉快地方看,太阳下行走的汉口人动作像青蛙,很是滑稽。好在没有这样的局外人,大家都顶着同一片天,这同一片天上好像有无数个太阳,朝下喷火,地上好像有滚烫的汤汁在泛滥。这样炎天大日头的时节,实在是难得有待在荫凉地方享福的局外人。
只有张腊狗是个例外。
张腊狗有荫凉地方待,张腊狗有资格待在荫凉的地方享福。可张腊狗怕冷喜热,身子骨享不起这份福。
从日本特务部开完会,走在白花花的太阳地里,张腊狗没有热不可耐的感觉,倒有些冬天挨在炉子旁的惬意。有了这样的不同款的感觉,一身长衫打扮的张腊狗,在八月的太阳地里走得慢条斯理的步态,就与他的年纪很是般配。
“这婊子养的张腊狗,修炼成了个精怪咧,硬是不晓得怕热哪!你看他,在这样毒的日头里头走,像个僵尸样的,老子算是服他了哇!”
一起从特务部出来的穆勉之,擦一把满脸的汗水,对张腊狗礼节性地拱了拱手,见张腊狗木然的神态,也就懒得搭理,自顾几步癫进旁边的小巷,迫不及待地朝跳上一辆三轮车。躲在另一辆三轮车上的义子穆六指,见义父上了车,脚一跺,两辆车飞快地去了。
张腊狗根本没注意穆勉之在做什么、想什么。他似乎全身心地进入了日光浴的享受之中。
这就苦了跟随他的荒货了。他朝迈着方步的堂主瞄了一眼,擦了擦流到鬓角的汗,很是感慨:“唉,这日子,真是比么事都狠些哪!想当初,张腊狗他是个几硬足的人咯!活到如今,连毒日头这样子晒都不晓得热,硬是麻木了哇!”
荒货人长得精瘦,修炼武功枪法,一辈子不近女色,至今也没听说他病过。这样的身子,也算是寒暑不侵的了,居然淌汗不止,天热可想而知。
终于到家了。荒货站在门廊里,长呼了一口气。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呼出的气也是滚烫滚烫的。
张腊狗进了屋,一时很不适应。
张腊狗的房子,高大宽敞,一年四季门关窗闭,基本上处于恒温状态。从毒日头地里进得屋来,张腊狗不是感到荫凉畅快,而是感到一阵寒气从皮肤外头飞快地朝肉里头、骨头里头钻。于是,张腊狗站在门口,转过身来,朝太阳地里伸出脑壳,感到伸出屋外的脑壳比站在屋里的身子要暖和多了。他又朝天上瞄了瞄,抽了抽鼻子,寻找鼻子发痒的感觉,很想打一个喷嚏,可惜没有成功。
“您家擦把脸咧吴明从里屋出来,递上一把毛巾。
“嗯?哦——!”张腊狗接过毛巾,发现毛巾是热的,满意地哼了哼。
吴明很想知道张腊狗今天开会的内容。他知道张腊狗热天也喜欢热毛巾擦脸的习惯。这家伙的情绪不错,估计不会有么蛮了不得的事情。
“热天里头哇,擦把热水脸,晓得几舒服哦!这就像喝茶一样的唦,越是热,喝一碗热茶,解暑气呀。”张腊狗把热毛巾在脸上敷了敷,又揩了揩,“诶,跟你说哦,吴明哪,你晓得,今天山口那婊子养的为么事把我们找得去呀?嗨,他动员我们跟他狗日的一起到山里头去打游击!真亏他想得出来!”
张腊狗说出来的消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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