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兄弟诶,您家要是实在坐得累,就出去转下子唦。”
饱经世故的张太太,早就看出这两个年轻人每天到自己的茶馆里来,不是来喝茶的,而是另有目的。他们每天必坐在临窗的这张桌子前前,眼睛总是盯着对面的洋楼。她想,这是两个盯梢的。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对话中,张太太听出他们是洪门的人。洪门山寨的人,么样盯上了那个日本人咧?对面洋楼住的是个日本人,这一点,张太太是知道的。
“转?到哪里去转哪?这天道,热得死人咧,咦!我说老板娘诶,你是不是蛮嫌我们哪?”毛烟筒是个喜欢惹事的家伙,听别人的话,特别爱挑刺。
“哎呀,烟筒哥,跟个老人斗个么嘴唦……诶,你看叻,来了人咧!”孙孝忠朝窗外一指。
好像有六七个人的样子吧,横七竖八的样子,有几个还别着枪,径直朝对面的洋楼里头走。
“嘿,真的咧!寨主算得准哪,我们这些天也冇白守哇。诶,我说哇,瞎子诶!做点好事呵——你停下子好不好哦!”
毛烟筒兴奋地骂。
第2节
等山口太郎趿拉着拖鞋下楼的时候,麻占奎和黄后湖已经准备上楼了。
“噢,哦?这是民宅,您家们是?”
不愧是汉口通,山口太郎的汉口话说得很地道。
“民宅?宅倒是民宅,不过,你是哪国的民咧?”
麻占奎手里玩弄着一根马鞭,嘲弄地望着眼前这个失势的日本人。哼,失势的凤凰不如鸡,老话真是不错的咧!能这样嘲讽曾把自己撵得满山跑的对手,麻占奎心里像抹了猪油样的熨贴。
出门办事,总喜欢拿根马鞭子,马鞭子仿佛是麻占奎的道具。前几年,在乡下打游击,跟日本人周旋,东躲西藏的,有匹马快多了。跟乡里人斗狠,手里捏根马鞭子,不住地抻一抻拽一拽,显得威风,心里也似乎踏实些。日子久了,这捏根马鞭,抻抻拽拽地,就成了习惯。
“哦……哦……”不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山口太郎一时有些语塞。
“我们是文化运动委员会的,这栋房子,要用来办报纸,限你今天就搬出去!把房子腾出来,我们好办公!”
看山口太郎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麻占奎也不想再绕什么弯子了。
“哦,您家们是陆主任的人?”山口太郎似乎轻松了许多。
“我们是文化运动委员会的!”麻占奎咬着这块牌子不松口。他知道,黄后湖是陆小山的亲信,凡涉及到陆小山,他不能不谨慎。
“今天就搬出去?我怎么搬得赢咧?我总得要找个地方搬哪!”山口太郎的汉口话的确说得非常地道,根本听不出他是个日本人。“美惠子,倒茶唦。”
“真是的!搬的地方你还用找么?”麻占奎手里的马鞭子,啪地一声敲在山口太郎的桌子腿上。
“咦?这日本婆娘!”麻占奎手里的鞭子停住了,眼睛定格在用托盘端茶袅袅袅袅婷婷走近的日本女人身上。
“这是贱内。”山口太郎丝麻缝样细小的眼睛更眯了。八嘎!原来,这家伙还好色!
“后湖兄弟呀,麻烦您家带几个弟兄,把这房子上下里外,过细地搜一搜。”
麻占奎眼睛珠子从美惠子脸上移开,转到山口太郎脸上,见山口太郎圆葫芦样的脸上,眯缝的小眼眨巴得有些意思,就又朝身边的黄后湖脸上看,看到黄后湖一脸的鄙夷之色。
“好吧,好吧……”黄后湖朝山口太郎恶狠狠地扫了一眼,转身去了。
这家伙把老子支开,不晓得又要玩么花样!黄后湖心里有话,但不好说什么。来这里之前,陆小山有吩咐,这次行动,由麻占奎负责。
“长官,您家看,这旁边那栋小洋楼,看到了啵?不晓得您家看不看得中?如果不嫌弃,就请您家委屈收下。这是钥匙……今日晚上,我要贱内再给您家送点‘黄鱼’过去、这里眼睛太多了。”
看准了麻占奎是个贪财贪色之人,山口太郎咬了咬牙,送出了一栋洋楼和自己的女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洋楼,本来就不是自己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安全回国。洋楼能搬回日本去吗?再说了,这女人,也是从慰安妇里挑出来的,不是什么结发夫妻,再说,自己也无能为力无所作为,当礼物送给这家伙算了。
一想起自己失了男势,山口太郎就恨起毛芋头来。前年,就是那个一脑壳瘌痢的家伙,对了,就是穆勉之帮里的,他献媚说领我快活快活,就在汉正街的土窑子里玩了一回。可就是玩了那一回,这裆里就出问题了,开始是恶痒,恶痒之下必有恶抠,恶抠之后就是恶烂。要不是那家伙已经死了,非亲手毙了他不可!
麻占奎朝山口太郎脸上瞄了又瞄,瞄到的似乎是真诚。麻占奎不可能知道山口太郎裆里的隐私。再瞄瞄美惠子,这异国女子羞涩地一笑,转身而去,腰臀把和服动出许多褶子,麻占奎不由呆了。
“吭吭!您家……”山口太郎不得不提醒麻占奎。
“噢,噢,山口先生,也是,也是啊,您家要房子咧也是冇得么用了,您家不是想快点回国么?我给您家弄一张侨民证,今日晚上,就请美惠子女士带回去给您家。”
其实,这张改变山口太郎特务身份的侨民通行证,就揣在麻占奎口袋里。
麻占奎话说得很客气,脸上笑得也很灿烂。
第3节
9月18号,是汉口人这八年来最开心的日子。
“走噢,去看日本投降噢!”
汉口的大街小巷,认得不认得的,似乎都在用这句话相互打招呼。
第六战区的受降仪式定在下午3点。
可一些人刚吃完中午饭,就朝中山公园赶。
“老子们今天也看下子日本人鬼子的蔫相!”
“害得老子们惨哪,这些日本杂种!”
“是的唦,是的唦!这些年,老子们过的,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哦。”
“么样不准老子们进去咧?”
“听说是人太多了,要凭票进。”
“日本人在这里斗狠的时候,这些当官的不晓得躲到哪个腰子角里去了,这时节跑回来拣便宜,还蛮狠!”
“是的唦!这早晚他们不晓得从哪个腰子角里钻出来,又跟老子们斗狠,看日本人投降,还要个么票!”
“个把妈的,又不是进戏园子看戏,要票搞么事!”
“老子们汉口人受了八年的罪,开个眼睛荤都这难。”
汉口中山公园门口,人头攒动。
一队宪兵威风凛凛地跑过来,在中山公园门口分两列排开,把围在公园门口的人群挤了开来。须臾,一溜黑色小汽车,朝中山公园门口开过来,从宪兵林里穿了过去。这一溜小汽车里,有今天受降的最高官员——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孙蔚如,还有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郭忏和其他一些达官贵人,陆小山的车也在这一溜车队中。
“您家看咯,几多市民来看热闹哦,真是蛮长志气咧!”坐在陆小山旁边的黄后湖,很是感慨。
“嗯!不过后湖哇,今天带你来,倒不是叫你来长志气的呀,是叫你来开眼界,长见识的咧!”陆小山朝前头的车子一指,“你晓不晓得,前头那两乘车子里头坐的是哪个?”
“您家先头告诉我了的唦,是孙蔚如司令和郭忏副司令唦……”
“是呀,是呀,司令副司令,可你晓得不,真正有狠的,不是孙蔚如司令,而是郭忏郭副司令哪?”
“哦?我哪里晓得这些咧您家!您家说下子看,像我这样的小虾子,么样晓得这些咧。”黄后湖朝陆小山瞄了一眼。这个聪明的年轻人,虽然不晓得身边的这位教官就是自己的父亲,但他晓得教官很喜欢他,不,说喜欢还不准确,应该是很疼爱他。只不过,男子汉的自尊,不愿把这种感觉强化而已。此刻,黄后湖知道,昔日的教官现在的上司要给他讲些官场内幕。
“你晓得,武汉是哪个的势力范围?是陈诚的唦!陈诚跟委员长的关系,你是晓得的咧。这是一。再咧,委员长的侍从室主任叫林蔚。这林蔚、陈诚和郭副司令,既是浙江的同乡,又是保定军校的同窗。孙蔚如咧,司令是司令,可他是西北军的人。这些关系,你要弄清楚。”
陆小山头歪在车座的靠背上,他的思绪,飞回几年前的恩施。
在恩施,陆小山就跟郭忏来往密切,郭忏也很喜欢这个干练老成的军统少将,要不然,郭忏也不会将陆小山塞进“前进指挥所”,不会把接收文化产业这么个肥差给陆小山。也正因为有郭忏这个硬后台,陆小山才敢于抓房子抓票子到处伸手。这些,他很想传授给黄后湖,但一时又不宜说穿。
“陆主任,您家不说透,我也晓得一些,我晓得,您家跟郭副司令蛮好。”
“嗯,嗯,你晓得就好,晓得就好。也是呀,有些事啊,要是你完全晓得吧,也不好,有些事咧,你要是一点都不晓得咧,也不好。”陆小山朝黄后湖脸上瞄了又瞄,心想,我的个儿哦,聪明得很咧,还是蛮拓代的咧。
汉口话“拓代”,相当于北方话里“有遗传”的意思。不过,这“拓代”比“有遗传”生动多了:你看,这两辈人相像的,就像某种字帖都是从同一块碑上拓下来的一样!
毛烟筒和六指、孙孝忠,这洪门山寨的三个年轻人,从人丛中挤出来,都满头大汗。他们三个人只有两张票。通过陆小山的推荐,穆勉之当了税务局缉毒科的科长,税务局就给了穆勉之两张票。穆勉之和孙猴子都没有来中山公园看热闹的意思,就把票给了三个年轻人。哪知守门的兵们很认真,多一个都不放行。按孙孝忠的意思,就自己不进去算了,可毛烟筒不同意,说是弟兄伙的,要进就都进,要不让进就都不进去。
“个把妈这些当兵的,晓得有几拐哟,硬是死脑壳,差张把票怕个么事咧。”六指嘴里虽然骂骂咧咧,脸上却笑嘻嘻的。在他看来,什么受降不受降,进去不进去,一点都不重要,不就是和过年逛四官殿集家嘴这些热闹地方一样,图个热闹快活么,犯不着弄得不高兴。穆勉之收的这个义子,性格上不像穆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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