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老家伙,会吃,晓得吃卤心头。”几口酒下肚,毛烟筒有些发燥,嘴巴就难得闲着。
“是的唦,心好哇,冇得心么样行咧?猪有猪心,人要有良心,朋友么,要讲个知心哪!”荒货平时不怎么说话,可今天,看到二十多年前被他放生的黄素珍,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眼前这几个年轻人看样子不是好果子,莫不是来这里找茬子的?荒货决定坐下来看看。
不知什么时候,穿过巷子的小风,很有些凉意了。
荒货摸了摸膀子,凉飕飕的,抬头看了看天,一天的星斗,像在头顶上钉了无数的银钉。噢,硬是有点秋天的意思了,像是下露水了咧。看这几个伢,不像是到这里来闹事的样子,也不像是偷拐妇女的样子。这几个年轻伢,硬像是饿了几百年的,吃哦喝哦说哦冇得个完,看来不是一下能完得了的。今天跟黄素珍说话,是冇得机会了。
荒货喝干了杯中的酒,打算走。灯影里忽然又冒出个年轻人:“噢,姆妈,您家还在忙?都么时候了哇,还不关门?”
噢,这就是当年黄素珍抱着逃命的那个伢哪?都长成壮小伙了咧!嗯,真的不像是腊狗的种,跟陆小山那杂种硬是像极了,真是他杂种下的种哦!唉,看来,黄素珍这婆娘,不容易哦,一个人把个伢拉扯大,看来这伢还是读了书的相咧,哦?穿的还是制服,腰里鼓囊囊的,像是还别着家伙!
“伢咧,回了?还冇吃饭啵?甑里饭还是热的。”
“姆妈,我吃了,您家只怕还冇吃啵?算了,您家累了一天,连个打替手的人都冇得,这早晚了,把门关了算了!”
荒货在背灯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黄后湖。
“咦——!你个鸡巴日的,这是说的个么话哪?老子们正喝在兴头上,你不晓得从哪个屄旮旯里钻出来,就要关门,不是扫老子们的兴?来,再来半斤酒!”
毛烟筒本是个不带渣子不说话的家伙,此刻又有些酒意,话就尤其的不中听。
汉口的市井人等,相互交谈,总有些骂人的话夹在正经话里头,这些骂人的话叫“带渣子”,尤其在要好的朋友之间,不“带渣子”简直就无从对话,且双方都不把对方很粗鲁的“渣子”当作谩骂,有时甚至当作是对方亲热的表示。可如果对话的双方并不是朋友,或者干脆就互怀敌意,那么,双方话中的“渣子”就很可能被视为一种攻击。现在,黄后湖对毛烟筒话里带的“渣子”,就很是恼火。
“我说,这位哥子,算了,要喝,明天再来。”
母亲做的是熟食生意,本小利微,讲究的是个和气生财,不得罪顾客。黄后湖不是个脾气暴躁没有涵养的人,尽管心里有气,想想还是忍了。
“嘿,个把妈,你这是说的么话哪?开馆子的未必还怕大肚子汉?叫老子们明日来,有冇得这个道理咧?个把妈,老子们今日想喝,又不是不把钱,试试看,你今日敢关门,老子就不信你的邪。”
“烟筒哥,算了,也是不早了。”孙孝忠一来不想惹事,二来他也想早点把美枝子安置了。
“也好,烟筒哥,今日也是不早了。要喝,明日再来就是的咧。”看毛烟筒醉意甚浓,六指也劝。
“不,我要喝!我还冇喝好!你们都莫走,都陪我!老子今日就不信邪,不卖酒老子喝!你个小杂种,站在那里做么事唦,像个苕样的,快点拿酒唦!”毛烟筒晃悠悠地站起来,把桌子一拍,朝黄后湖吼。
“个龟儿真不识抬举!先人板板的,个老子,今日你龟儿要酒没得,要花生米,老子这巴掌里头满满的!”
黄后湖实在是气急了,憋出一口的四川话,从腰里掏出一把格宁朗手枪,哗啦推弹上膛,对着毛烟筒的脑壳。
“你龟儿是要酒还是要花生米?要酒,明日请早,你龟儿还是食客大爷!不要不识相,看老子的娘亲开馆子,就以为她没得抵腰的!老子八年抗战,啥子花花没见过,还寒你几个青皮龟儿!”
“诶,诶,你这位兄弟,么样说翻脸就翻脸咧!还不是你这里的卤菜做得好,让我们哥几个不想走……我这个哥就是带了点渣子,也冇别的拐意思,犯得着亮家伙?要说斗狠亮家伙,如今这年头,说白了,哪个又真的怕哪个咧?”
关键时候,还是六指有胆量,他一掀衣襟,露出腰间宽宽的板带。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根底的习武人。
“我说这位大哥,么样就把火亮出来了咧?未必您家真的敢把我们都喂花生米?四条性命咧,都喂了花生米,你跟你的老娘就真的有位置躲?莫像这样唦!不就是我这位大哥说了几句酒话么!”到底是读书识字的人,别看孙孝忠平日羞怯寡言,到这时候还真有些担待。
“说的是呵,说的是呵,年轻人,都莫火气太大,火气大了伤身哪!”荒货从桌子边站起来,脸相暴露在灯光里。
“你是……”黄后湖好像突然才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
“噢,荒……荒货……大哥哇!屋里坐,屋里坐!后湖哇,这就是当年救了我们娘俩的那个……”
黄素珍愣呆了好一阵,就站在砧板跟前,口里喋喋不休地咕哝着,陡然冲到荒货跟前,拉着他的手,又陡然朝周围一瞄。毛烟筒他们几个,不知道么时候走得人影都冇得了。
第7节
“豆腐——脑哇!热的——热的咧!”
“糯米——包油铰咧——!”
立秋一过,一早一晚,吹在身上的风,就有些凉意了。
卖豆腐脑的,担子挑在肩上,有些分量,倒还不觉得有凉意。那拎篮子卖糯米包油条的,穿得单薄了,颈子缩着,喊的声音也颤颤的。街上早行的人,也有那衣衫单薄的,听着这颤颤的声音,不由也耸肩抱膀的,匆匆而过。
“诶,猴子哦,起来起来唦!几早晚了噢,还睡!儿子几天都冇打照面,你睡得着?硬像不是你下的种咧!”
杜月萱呼地掀开盖住孙猴子上身的被子,骂骂咧咧的。
“咿?难得咧,又听到卖豆腐脑的了!日本人在这里这些年,几造孽咯,卖这些东西的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孙猴子没有瞄杜月萱的表情,又把被子盖上了。
对丈夫骂骂咧咧,杜月萱这是第一次。到底是读过书的女子,尽管是青楼出身,又生活在“不带渣子不说话”的汉口里巷中,可骂人却很少。
儿子好几天没有回家,孙猴子这个当老子的,居然睡得蛮踏实,不由让杜月萱这个做娘的恼火。
刚嫁给孙猴子的时候,杜月萱还不习惯。可日子过久了,孙猴子虽然粗鲁脾气不好,可心地善良,尤其对杜月萱关心有加,杜月萱也就习惯了,一门心思地跟这孙猴子过日子。有了儿子之后,杜月萱的心就长在儿子身上了。从五六岁开始,杜月萱就亲自教儿子读书写字,有板有眼的,希望儿子将来不像他的老子孙猴子,只是个江湖浪子街巷青皮。
依杜月萱的意思,儿子孙孝忠就不沾洪门的边。可儿子长大了,洪门山寨又是孙猴子一家的衣食来源,对儿子跟毛烟筒六指几个一起帮着山寨做点事,杜月萱也只有默许了。
大前天,儿子很晚才回来,杜月萱问了半天,儿子不吭气,过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姆妈,我想引个姑娘伢回……”
“么事噢?么事呵——!”杜月萱不觉得,她发出的声音,很有些歇斯底里的沙哑。
“我想引个姑娘伢回来!”
“诶,猴子噢,你听到了冇?你的耳朵像是赶苍蝇去了咧——你儿子……”
杜月萱朝孙猴子瞄过去,只见孙猴子深凹下去的眼眶里,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像是呆了一般。
“引个姑娘伢回来?哪里的姑娘伢哪?”
好像缓过气来一样,杜月萱似乎还没有清醒。她一边问,一边朝丈夫瞄。这可是大事。这样的大事,她真希望丈夫赶快搭腔。
“朝鲜的,原先在日本人的慰安所。”孙孝忠照直说。从小,杜月萱就的这样教育他的,要他不要扯谎。
“么事呵?慰安所?么事慰安所噢?就是日本人开的婊……”
杜月萱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她实在很是绝望:苍天哪!你是不是瞎了眼哪!杜月萱咧杜月萱哪,是你作了孽哪,你当年做了婊子,连带你的儿子如今也要引个婊子堂客回哟,还是个洋婊子哪!天哪,这是不是命里定了的呀!
“你颈子高头长的,是猪脑壳哇,还是人脑壳噢?你晓不晓得慰安所是么地方哦?那里的姑娘,有干净……的?又是朝鲜的,朝鲜,是外国啵?未必今后,老子还要有洋孙子?你个……连老子孙家的种,在你手上都要变了哇!”
对儿子要引个洋媳妇回来,孙猴子也是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想骂,可一想到杜月萱也是青楼出身,当年当婊子,后来做老鸨,也不过就是婊子行的老板罢了。如今,叫他怎么说呢?说透了,不伤老伴的心么?也许,这是我孙厚志命里注定的吧。他不好多说什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儿咧,你这是鬼迷了心窟眼哪!听姆妈的话,算了哇!姆妈今日跟你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真的把那个……引回来,娘是不准进门的咧!”
就这样,儿子孙孝忠就没有回来。
想了几天,杜月萱想得脑壳疼:“猴子诶,你到山寨找烟筒六指他们问下子唦,他们肯定晓得的。”
杜月萱又把孙猴子的被子掀开了。
孙猴子朝肩膀上拉了拉被角,嘴里咕哝:“唉,这汉口的天道,像是有病样的,前两天还热得恨不得剐皮,这两天咧,硬像是有些冷起来了样的!说凉快就凉快了。这房子跟老子人差不多,老了,到处隙缝。”
过了这几天,孙猴子倒是真的不着急了。儿子这些天没有回家,毛烟筒六指也没有来找儿子,这就很说明问题。再说,儿大不由娘,他要走么路,拦是拦不住的,由他去吧。孙猴子想通了,不想理睬杜月萱。他儿子在哪里,毛烟筒六指他们肯定晓得,而且,肯定是烟筒那杂种出的主意。否则,一向没有离开过父母的孙孝忠,不可能下这样的陡坎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