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儿子的事,你倒扯野棉花!出去找唦!”
汉口话里,“扯野棉花”相当于“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豆腐——脑哇!热的——热——的呀!”
“好,去找,去找!走咧,去找咧!诶,去把卖豆腐脑的喊着,莫叫他走了。”
听出堂客话里都有哭音了,孙猴子一边劝慰,还不忘叫杜月萱留住卖豆腐脑的。
“大哥,这是么铺子开张噢?放这么多的鞭炮,气派得很咧!”
喝了两碗热豆腐脑,孙猴子赶到穆勉之家里,就听到租界外头不远处鞭炮声响个不停。
“是很炸了半天了。肯炸这半天鞭的铺子,不是小买卖!哦,烟筒和六指去瞄去了,等他们回来,就晓得是家么铺子了。唉,这日本人一倒台,做生意的机会又多了咧。噢,兄弟,这一大早,有么事啵?”
山寨里没有什么召唤,孙猴子一般不到这里来。不像年轻时节,没有成家,洪门山寨简直就是他的家,除了听到哪里有好吃的,成天他都呆在山寨里。
“是有事噢,大哥您家只怕还不晓得啵,我那个鬼儿子呀,好几天都冇回了。我想来问下子六指他们。诶,诶,他们回了,回了。”
穆勉之正打算劝慰孙猴子,毛烟筒和六指匆匆地进了门。
“哎呀,大伯!噢,五伯您家来了。好热闹噢!是金诚银行开业!光炸的鞭炮花子,铺在地上,起码就有三寸厚!来了不晓得几多大人物,听说哇,连汉口警备司令郭忏都来了!乌龟壳子小汽车,门口都停满了哇!”
毛烟筒在脸上揩了一把,表达得很夸张。其实,他这种夸张是故意做作。一看到孙猴子,他就晓得是为孙孝忠的事。孙孝忠的事,基本上是六指出力,他毛烟筒出主意。
“爹,金诚银行的老板,我打听到了,说是叫刘汉柏,还冇得四十岁。”六指插话。
“嗯,嗯,刘宗祥,机会瞅得准哪!他的儿子,不简单,接代呀,接代呀。”穆勉之很是感慨。
“噢,噢,是地皮大王的儿子呵?难怪得的,他爹那样的蔸子么!”显然,穆勉之“接代”的话,对六指的自尊心有所伤害。
“哼,蔸子?老子的蔸子不硬足?把这山寨交给你,你盘得看看!哼,只晓得玩!跟你五叔说清楚,孝忠在哪里?”
看在老六毛芋头死了的份上,穆勉之总是不怎么怪罪毛烟筒。虽然他知道孙孝忠这次出走,多半是毛烟筒的主意,他借训斥自己的义子六指,把话题引过来。
“冇得么事,其实,真的冇得么事。孝忠兄弟,跟一个朝鲜的姑娘伢,过得蛮好。”六指嗫嚅。
“五伯,这事咧,怪我,您家要么样怪都可得!只不过咧,我跟六指也是冇得法。孝忠兄弟非要跟那个朝鲜姑娘伢好,那个姑娘伢也实在是蛮疼孝忠兄弟,我就在模范住宅区里头,帮他们弄了一套房子。您家是不是去看下子唦?”
毛烟筒也豁出去了。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头,他没有做错什么。不就是促成了一对鸳鸯么!说穿了,是跟你五伯家里做好事咧:您家看,老人一点心都冇操,媳妇就接回来了!
“噢,噢,是这样,是这样子。”与自己的猜测没有很大的出入,孙猴子也就不怎么着急了。只是,杜月萱那样地想儿子,该么样跟她说咧?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长得秀气,平时话也不多,可性子特犟,弄僵了,怕出事。
“嗯,嗯……嗯,要说起来咧,孝忠这伢咧,也不小了,媳妇也接得了。我看哪,老五兄弟噢,你的个儿子咧,我也晓得,好是蛮好的,就是蛮犟。既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我看你们也就算了。这些时咧,就让他去。你们就装作不晓得的。生活上的事情么,就让六指他们两个,看差么事,就送点么事。你们要是实在想不过咧,就哪天去看看,莫要明着去,阴着去看下子。您家看,好不好咧?”穆勉之想得很周到,把劝慰和安排建议都揉在一起说了。
“哎呀,大哥,难为您家,想得这样子周到。真的不晓得么样子谢您家才好。”穆勉之想得这样周到,是孙猴子没有料到的。在孙猴子的印象里,在儿女情长这些家务事上,他的大哥从来是不管不顾的。他想说点感激的话,可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么事唦?”穆勉之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在叹息:唉,老子扳了一生,跟别个的婆娘生的两个伢,如今还不晓得在哪里咧?噢,穆勉之哦穆勉之,就是晓得那两个伢在哪里,你找到跟前了,他们会认你这个爹么?
第8节
踏着厚厚的鞭炮屑,刘宗祥坚持要把郭忏送到车旁。
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郭忏,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这都是些有分量的人物,为了给郭忏和刘宗祥留出空间,这些炙手可热的人物都与汉口最有实权的长官保持距离。
“刘老哇,这些年,亏你在汉口熬过来了哇!我们,都晓得的,晓得的!你一点都没有同日本人合作!你这汉口的商界前辈,民国开国的功臣,不简单,有气节,不简单……”郭忏一边虚作出搀扶刘宗祥的样子,一边客气着朝自己的小轿车走。
“诶,陆主任哪,你的那些报纸记者呢?刘老,地皮大王,这可是大人物哦!”郭忏朝远远跟在后头的陆小山问。
“报告郭司令,考虑到司令的安全,宪兵们……”
陆小山终于得到个离郭忏近些的位置。其实,是陆小山要记者们离远些的。看着刘汉柏如此风光,陆小山心里不是滋味。现在,当着刘宗祥的面,郭忏过问他陆小山的工作,陆小山感到脸上有了光彩:到底是有知遇之恩的上司噢,说话的口气都随便些。
抗战中,第六战区一直以武汉为中心布防。郭忏之所以是第六战区的实权人物,也不完全是靠陈诚等人的关系。抗战期间,他指挥了几场战役,其中宜昌石牌保卫战就是他指挥的。这是一场关系到重庆安全、关系到日本人能否进入大后方的血战,颇为壮烈。另外,郭忏这人,在治军治下方面,颇有口碑。撤离武汉之前,曾是武汉警备司令,当年刘宗祥就与郭忏有过交往。
“哎呀,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跟刘老在一起,有什么不安全的嘛。你这汉口的文化新闻官,胆子也太小了嘛!”郭忏口气里有明显的关爱意味。
“是,我这就去安排!”陆小山颠颠地喊记者去了。
“这位先生,是司令的左右臂膀……”刘宗祥一时还没有认出陆小山。
“他叫陆小山,是你们汉口本地人嘛,是很能干的呀!令公子不是也很能干么。我看他们差不多年纪呀,可令公子已经是银行家了哇。”郭忏朝跟在身后的刘汉柏瞥了一眼。
“哦,犬子的生意,今后还要郭司令多加关照呵!”刘宗祥心里一动,“郭司令,这胜利之后,房子就紧张了,为政府分忧,鄙人想把模范住宅区的那一批房产整修整修,可手头有些吃紧,能否请司令给中央银行汉口支行……”
“哦?儿子开银行,老子还要在外头借钱?嗯,也是,开张伊始,头寸紧也是常情。不过哇,刘老,中央银行汉口支行,可不是我郭某开的哦!我就是开口,最多也就只能借个十天半月呀”郭忏的笑,属于那种官场应酬味很浓的笑。
在中国官场,有太多的应酬场合,这些场合,既需要这种笑,也培养这类笑。使用这种笑的人,自己心里不一定是蛮高兴;听到这笑声的人,也不会受到笑的感染。
郭忏一边很得体地笑着,一边朝刘宗祥脸上仔细地瞄:这刘宗祥呀,真是个商人哪!连骨头里头冒出来的,都是经商的味道啊!
“要不了那么长,三五天足矣!我么样好加重政府的负担咧?几天之后,鄙人手头也就转过来了。犬子的银行跟鄙人的商行,是完全不相干的咧。您家最清楚,一家银行,么样能靠一家商行做依托咧?”
刘宗祥不想让金诚银行跟祥记商行捆绑在一起,尤其不能让外界有这样的印象:这不都是刘宗祥的企业么。
第9节
今年的秋风似特有情,早早地就在刘园徘徊,梳弄着高的树,矮的灌木,低的草,凹的水塘。于是,槐叶黄了,柳树的颜色丰富了,柿叶最是灿烂,远远地望去,柿林似顶着一片棕红色的云霞。唯有那些松柏和那几丛竹子,似没有感受到季节的变换,保持着松柏的老成和翠竹的婀娜。
吴秀秀挽着刘宗祥的臂膀,半偎半靠,从那一丛翠竹后头绕过来,上了浮碧轩的小桥。
“秀秀,你看,门口,是不是吴诚回来了?”刘宗祥朝刘园大门看过去,似看到一个人影,匆匆地朝这边来。
夕阳刚坠到刘园院墙的垛口,从竹丛中透过来,仿佛无数根金线,洒了他们一身一脸。
“太阳刺住了,看不清楚,从身法上看,像是的。”吴秀秀也朝刘园门口瞥了一眼,复又偎贴着刘宗祥。“吴诚办这种事,肯定冇得问题。”
“嗯,你去,叫芦花多弄两个菜。”刘宗祥贴着秀秀的耳朵,像说私房话。
“我说了,刚才就嘱咐了的。哎呀,我说祥哥,你是不是又在想那笔生意噢?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好不好……”吴秀秀呢喃。
“说唦,我们两人之间,用得着这么客气?”
“我说啊,年轻的时候啵,你赚了那么多的钱,有这样多的房产,么样咧?该老的时候哇,还不是老了噢。你看你唦,头发都白完了咧。”
“你看你,又说小伢话了啵?人总是要老的呀!你看你,当年,到汉口来的时候,我第一回碰到你,还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咧,这不也有白头发了?”刘宗祥拂开吴秀秀的头发,怜惜地拔下一根灰白的发丝。
“是的唦,就是这样子咧,古人才叹息唦!秋风萧瑟,人生苦短,荣辱富贵,如浮云哪。”忽然,吴秀秀想起了冯子高。
“我晓得你是在劝我哇!只是噢,一听到赚钱的生意,尤其是赚大钱的生意,我的精神就来了。其实噢,眼睛一闭胯子一蹬,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随么事都带不走。”刘宗祥也由衷一叹。
“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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