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在刘汉柏和吴用听来,山口太郎沙哑的声音,就像沉闷的喘息,是擦着柜台扫进来的。
“出来了,出来了!”
“嗯,过来了,朝这边过来了。噫,有点怪呀,这老家伙,像是瘦了些咧。未必是属冰棒的?烟筒哥,还是您家算得准哪,硬是算到那老狗日的要进这条巷子里来。”
“六指兄弟诶,不是我算得准,是做哥哥的吊他的线,吊了几天哪!这老狗日的,来了好几趟,每一趟都是从那边巷子出来,朝银行瞄半天,然后就从这条巷子走了。嗯,过来了!”
毛烟筒和六指,在逼窄幽暗的巷子里,一边一个,贴墙站着,像两只蛰伏的壁虎。
山口太郎从金诚银行出来,走进这灿烂的阳光里,他感到自己陡然轻松了很多。他摸了摸腰间,轻松是从这里放射出来的。这里虽然还绑着宽腰带,但腰带里却没有了内容。阳光灿烂是灿烂,却很有些眩目。他稍微停了一下,又摸了摸胸前,薄薄的存单还在。陡然,他感觉到了沉重。八嘎,刚才腰里绑那么重的黄货,倒不觉得重,这么一张薄纸片,怎么反倒觉得重了呢?似乎有种不详的感觉,像一条冰凉的蛇,沿着他的脊梁骨慢慢地朝颈子上爬。为今天这事,如何出来,如何回去,我都预先走了五趟了……他朝对面那条幽暗的巷子瞄了一眼,快步走了进去。
“嘿,你们要做么事?嗯……嗯……嗯,啊,八嘎!救命哪……呵呵呵……”
六指扼住山口太郎的喉管,憋住他的呼救声,毛烟筒从腰里抽出匕首来,照着山口的心脏部位,深深地插了进去!
“烟筒哥,不是说好了,不动刀子的么!”六指感觉到山口太郎的身子软了,不禁埋怨起来。
“哪个想见红咧?这老狗日的喊哪!诶?么样就这几张毛票子噢?老子还以为他有蛮多钱!这是张么鬼纸条子噢?”
从山口太郎身上搜出些零星法币,毛烟筒心有不甘,摸到胸前刀口处,热乎乎黏糊糊还在朝外冒。摸到存单,幽暗中,毛烟筒懒得细看,用存单擦了擦手,随手一团,朝墙根扔去:“呸,晦气!”
第10节
吴诚盯着陆小山,好一阵不眨眼。
“吴老板,不要这样唦,我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么,这边房子上出的事,是麻占奎搞的,这你又不是不晓得!盯着我做么事?至于这两栋房子,是卤菜铺老板买下来的,有房契在!从哪个手上买的?那就跟你冇得么关系了。”
陆小山被吴诚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他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呡了一口,定了定心神。个把妈,这刘宗祥一死,居然惊动了这多的人,连郭忏司令都出动了!真是冇想到哇!地皮大王,不就是原先的名声?老子不是怕个么地皮大王,是心里寒郭忏!好在已经把麻占奎交到警备司令部去了,让姓麻的挡风去吧。
黄素珍的卤菜实在是做得好。陆小山搛起一块卤猪耳朵。嘿,黄素珍哪黄素珍,原先年轻的时候哇,不晓得几娇,这到老来呀,居然学得这好的川菜手艺!在重庆待了几年,吃川菜吃滑了嘴。盯着筷子上颤悠悠的猪耳朵丝,陆小山尽量想些与眼前不相干的事情。
黄素珍在铺子里头的砧板上切卤牛筋。
牛筋卤得火候有些生,切的时候,有点滚刀。不过,不要紧,牛筋这东西呀,热的时候,就是这样。放冷了就有弹性了。宁可火候差着一点,也不能卤过了。卤过了,一上砧板,就稀了,放在盘子里也冇得看相,搛在筷子上也冇得精神。这房子是么时候买下来的?这杂种陆小山说是我买下来的,我么样不晓得咧?听儿子说,麻占奎被警备司令部抓进去了。那麻占奎不是陆小山得力走狗么,被抓进去了,陆小山也不着急,看来,姓麻的是被陆小山卖了。
虽然在切牛筋,黄素珍耳朵还是顾着外头发生的事。
“您家是哪个哇?不是这里的住户吧?我是在跟这里的住户说话,您家!”吴诚终于把眼光转向正在切菜的黄素珍。“我们晓得麻占奎被抓进去了。拐事做多了,总是有报应的!噢,老板,您家忙,打扰了!”
吴诚朝对面的小巷子走,同巷子急步出来的毛烟筒和六指差点撞了个满怀。
“嘿,这两个家伙,像掉了魂样的……咿?么样这重的血腥气呀?”
越往巷子深处走,血腥味越浓。吴诚唏了唏鼻子,心里起了疑心。
“这是么东西?嗯?这不是汉柏银行的存单么?还是黄金存单咧……啊呀,这人浑身的血……肯定是被刚才跑出去的两个家伙杀的!”
吴诚意外地捡到山口太郎的存单,等他发现山口太郎尸体的时候,心里一激灵,三步并着两步地跑到了巷子口,舒了一口气,朝马路两边扫了一眼,又朝对面金诚银行瞄了瞄,定了定心,扭头进了交通路。
吴诚也不看招牌,随便进了一家书店,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这是一本什么书,书里都写了些什么,吴诚眼睛在看,可一点也没有往脑子里去。进交通路,进书店,看书,这一连串行为,纯粹是下意识的。
吴诚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捋出个头绪来。
脚步声急促,门口一黑,一个人影挡在书店门口。
吴诚警惕地蓦然抬头。
来人脸朝书店,背光,看不太清楚。但,这人是个女的,是可以肯定的。
“咦——?么样是你?”
“噢,噢,么样是你?么时候回汉口的呀?也是来看书的?真的巧噢!”
吴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真的揉了揉眼睛:这真的是钟媛媛!真怪呀,今日到底是么样了噢,尽是巧事。看来呀,我吴诚今年运气一定好哇!走路拣到金子,瞎逛咧,会到梦中人!
“噢,你不晓得?这书店是我开的唦!只许你当老板,就不许我也过过做老板的瘾?我刚才进货去了。”
其实,钟媛媛是从武昌跑过来的。
拂晓时分,警备司令部的兵和特务们,闯进武汉大学,又是抓又是杀,弄得惨不忍睹。一直在武汉大学暗地里指挥学潮的钟媛媛,侥幸跑了出来,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过江回来,不想碰到了吴诚。
“诶,烟筒哥,走唦。”
已经走过黄素珍的卤菜铺,毛烟筒却突然停住了脚。六指催他。
六指不理解,刚杀了个人,不赶快跑离现场,停下来做什么。六指一身武功,可论起心肠硬心眼多,简直不及毛烟筒十分之一。
“诶,这铺子的卤菜,我记得是味道蛮好的咧!弄一点,到孝忠兄弟那里去喝两杯哟!”毛烟筒耸了耸鼻头,“你说好不好?兄弟,莫显得慌里慌张的!越是做了事,越要显出冇得事的样子来!哎呀,亏你还是练武的底子,真是武艺练出来了,胆子倒练转去了!”
“两位,要点么事?”黄素珍站在砧板边,问。
陆小山也就是瞥了这两人一眼,仍低头喝他的酒。
黄后湖坐在陆小山旁边,不吃不喝,也没什么表情。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是说,自从知道陆小山就是自己的父亲,知道母亲与父亲之间几十年的恩怨纠葛之后,黄后湖变得沉默多了。这些时,黄后湖觉得日子过得糊里糊涂,一天之内知道的事情,竟是几代人几十年的历史:母亲曾是张腊狗的继女,后来嫁给了张腊狗;张腊狗害死了陆小山的爹,母亲又和陆小山好;母亲是真心跟陆小山好,陆小山却是为了报复张腊狗引诱母亲,生下了我黄后湖;腊狗要置母亲和我于死地,母亲带着我远走重庆;陆小山不认我娘,我在重庆读书受训,陆小山又成了我的教官,如今,他是我的上司……噢,这一切,到底是么样一回事啊!人哪,人心哪,比随么事都复杂哟!
“牛肚,顺风,诶,这牛筋像蛮好咧,也抓一点。”毛烟筒在卤菜摊子跟前指指点点的。
六指没有拢来。他想不通,刚才用刀子把一个大活人杀得血呼啦呲的,么样就能吃得进东西去!劫山本太郎,倒是他同意了的,杀山本太郎,却没有商量过。
“这个狗日的不是个好东西,像是杀了人样的,后湖哇,你注意到他衣襟上的血冇?”
毛烟筒转身跟六指走了,陆小山小声对黄后湖说。
“看到了。不过,身上有血印子,不一定就是杀了人唦!”
黄后湖说话的口气显得很生硬。这是过去没有过的。以前,对陆小山说话,黄后湖从来都是很柔顺的。
这点变化,陆小山也感觉到了,但他并不以为意。既然把那层窗户纸捅穿了,是父子,是一家人了,说话就不必讲客气了。一家人成天在一起讲客气,不憋人么?
“诶,我说后湖的姆妈噢,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头,这巷子里头,肯定杀了人!嗯,不错的,我的感觉是不错的,我像是都闻到血腥气了。这些时,我差不多总是能闻到血腥气!唉,是我多疑了?不祥之兆哇!给,这是这两栋房子的房契,是用你的名义买的。算是给你和后湖留条后路吧。算了,这酒哇,也喝不进去了。”
陆小山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陡然伤感起来。
第11节
从岳父办公室出来,钟昌心情沮丧。
虽是翁婿之间,但涉及公事,又是在办公室里,也就没有一点儿居家亲情的味道。岳父郭忏通知他,武昌那边武汉大学一些学生被逮捕,还死了人,为平息舆论和民众情绪,钟昌让出警备司令的位置,部队到武昌金口驻防。钟昌倒不是恋着警备司令这个位置,主要是心里有气:行动都是武昌那边搞的,他这边也就是奉命去了些人。再说抓人死人的事,都是特务们干的,顶缸的怎么就成了他钟昌呢?
“钟昌噢,这就是你的脑筋没转过来的缘故哟!这年头,在外驻防是好事嘛!难道你忘了诸葛亮劝刘表儿子的话啦?远祸,远祸!”郭忏看出女婿的不痛快。
“都是陆小山那一帮特务惹的祸。”
“不是把他抓起来押解南京了么!”郭忏劝女婿。
实际上,陆小山被押解南京,是有人举报他借接收之名,贪污索贿受贿,大发接收财。郭忏之所以没有保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