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诚摸黑把报纸和存单收进抽屉里。
“老板,有个人找您家。天热,房门没关,上来的伙计,站在房门口报告。
“这晚了,你冇说我睡了?是个么人哪?”吴诚心里有些不快,一听伙计说话的声音有些吞吐暧昧的味道,就有些警惕。
“是个女的,您家!她说,是您家的同学……”
“哦?噢——请她上来,哦,不,我下去,我下去请她上来。”
吴诚稍微一愣怔,马上明白这深夜造访的客人是谁了。
“算了,算了,吴老板,莫劳您家的大驾,我自己上来算了。”随着楼梯嘎吱的响声,钟媛媛已经上楼来了。
“哎哟,今日是起的么风噢,把您家吹来了?”喜出望外的吴诚,站在楼梯口,听出是钟媛媛的声音,却看不清面孔,才想起没有开灯,“诶,么样连灯都冇开咧?么样连灯都冇开咧,你看,我是不是喜糊涂了噢!”
“老板,是您家楼上的灯冇开,楼下的灯开着。”在伙计印象里,吴诚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冇见老老板这么高兴过哦,就是做成一笔大生意,也冇得这喜欢。黑暗中,伙计暗自猜度来人与老板的关系,等吴诚把灯一开,伙计才算真的看清来客了。
“我的个姆妈哦,蛮漂亮的个女的呀!怪不得的,老板当这多年王老五,是在等这女的啊!这好看的女的,值得等,就是等一生,也值得!”伙计的眼睛,好一阵没眨动。
其实,刚才在楼下,出于职业习惯,伙计一开门,钟媛媛就闪了进来,站在背光的地方,所以伙计只知道进来个女的,没看清她的长相。
“伙计,楼下,门关了冇?去,把门关好,晚上,警醒点!”
吴诚一边把钟媛媛请进房,看伙计还愣怔着,心里有些不舒服。
“吴诚哪,您家当老板,真的蛮是那回事哦!”钟媛媛随手拉上窗帘,眼光在房间里扫了一遍。
“是有点怪。平常咧,这个伙计蛮老实的,今日不晓得是么样搞的,眼睛蛮不老实。”吴诚有些尴尬,手在脑壳上抠了抠。
“深更半夜的,来了个女人,人家有些好奇,蛮正常。”
“我是不喜欢他那双眼睛,死盯着你。你说的有道理,像你这样好看的女的,这里从来都冇见过,也难怪。”
“还好看个么事,老蔸子皮了——我真的蛮好看?”钟媛媛瞄了瞄吴诚,发现这个忠厚汉子的脸红了,“么样噢,老板娘咧?冇住在这里?”
“哎呀,你是真的不晓得咧还是冇长心肝哪?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吴诚的脸有些发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急于辩白。
“哎哟哟,我的吴老板,您家还当了真哦?”钟媛媛朝吴诚走近一步,把一双手都搭在吴诚的肩膀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我晓得,我么样不晓得咧!我么样冇长心肝咧?你摸下子看看,我是不是有心……”钟媛媛移下右手,拉起吴诚的左手,让这只颤抖的手按住她的左胸口。
钟媛媛感到,吴诚的手,一接触到她的胸脯,就陡然僵硬了。
“你呀,你呀,这多年,就只晓得做生意呀,赚钱哪,你呀,都快成赚钱机器了哇……”
钟媛媛把右手从吴诚的肩膀上抬起来,在吴诚周正的脸上摸挲。渐渐地,钟媛媛觉得,吴诚扪在她胸脯上的手,像惊蛰时节听到春雷的蛇,苏醒过来,由僵硬而变得绵软,由绵软而阳刚,终于,这只手和另外一只本来闲着的手,蓦地生动起来……
“噢,吴诚啊吴诚,吴诚啊吴诚……”
几十年的沧桑,几十年的颠簸,二十几年戎马生涯出生入死,多年地下斗争紧绷着神经,噢,太多的沉重,凝结成太多疲惫,压抑太久的呼唤,终于爆发了:啊,我多像一只远航的小船,无期的航程在催促,内心却在寻找停泊的港湾!
“媛媛,我们结婚吧,啊?结婚吧……”
噢,如果没有媛媛,我真像是个不完整的人咧,我真的只是个赚钱的机器……搂着钟媛媛温香的身子,陡然间,吴诚觉得,自己不仅是个精明的商人,还是个伟丈夫。
“噢,吴诚哪,你也不问问我是搞么事的,就谈终身大事?”
“我晓得,我晓得哟,你不就是共产党么?”
吴诚感到,他怀里女人的身子,陡然硬挺了。
“到处抓共产党,到处杀共产党,你不怕连累你受死?”从吴诚怀里挣出来,钟媛媛理了理头发,眼睛在灯光映衬下,特亮。
“怕死?人活在世界上,就是图活个痛快自在,跟你一起死,怕么事?”吴诚自己也不晓得,他是哪里来的勇气。几十年来,他从不参与政治,从不过问政治。“哎,媛媛,我也不瞒你,要不是你,我真是不管么党派政治的。”
“我晓得,你这说的是真话,说的是真话哪!不过,你觉得,为我,你冒这大的险,值得?我这是逃出来的呀……”
到吴诚这里来,钟媛媛并不是心血来潮。对吴诚的为人,钟媛媛是相信的。吴诚对她的感情,她也是晓得的。但是,她更清楚她自己的使命。她是个有特殊任务的共产党人,在敌人肚子里活动,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工作,随时都可能丢命。她不想连累任何人。再说,她这种特殊的身份,她的婚姻,不是她个人能决定得了的。这是她真心爱着的男人,或者说,这个久别重逢的男人,唤醒了她内心尘封了多年的爱情。
“噢,媛媛,看你说的!你晓得,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二十几年哪,从上学起,你还记得不,我跟汉柏在男中,你们在隔壁女中?”突然,吴诚意识到,是不是不该提及汉柏?“媛媛哪,要是你有……别的,也莫勉强。就是你跟我不成眷属,也是我们缘分不够,你要是想在这里躲些时,冇得关系的,随躲几长时间都可得!”
“嗯,嗯,吴诚哪,老实的吴诚哪,我可能真要在你这里赖一些时噢。”
“呵,鸡都叫了,他们,像是还冇睡呀?也是,久别……”
楼下的伙计,睡了一觉,被楼板的动静弄醒了。他望着帐子顶,听着头顶上葸葸簌簌的响动,想象力陡然活跃起来。
第九章 1948年陆小山吴秋桂穆勉之
第1节
五月中旬,暴雨连连。
初夏的暑气,倒是被暴雨夹带的凉意给兑淡了,可暴雨似没有停的意思,水汽随着暴雨和地上的渍水,蔓延开来,把汉口整个儿笼罩在潮气中。
唐诗有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汉口市井百姓没有文人那般的雅致,眼下,倒是可以剥出点古人的诗意来:黄梅时节雨倾盆,市井穷人欲断魂……
“老头子诶,睡着了?你听叻,这雨下的,硬是像要把这棚子砸穿哪!”
王玉霞仰躺着,瞪着黢黑的空间,听暴雨敲打棚屋顶子,用肘子戳了戳身边的王利发。
夜,黢黑的夜。
黢黑的夜里,除了哗哗的雨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哪里睡得着哟,要不是怕把你吵醒了,我早就想跟你说说话,我看这天,怕是要发大水哟!”王利发也车过身,仰躺着,瞪着黢黑的棚屋顶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棚子漏了。”
“唉,前些日子,这腰就酸胀酸胀的,就晓得要下雨,冇想到会是这大的雨!这背时的腰噢,疼得……”王玉霞车过身子,企图用一只手去揉那疼得难受的腰,可肩周的关节,像是上了锁,硬是弯不过去,稍一用力,就扯得生疼。“唉,老头子诶,不中神了哇,这浑身上下的骨节,都生了锈哇。诶,你跟我说实话,住到这破棚子里来,你怨不怨我?”
“小山的姆妈,你这是说的个么话!我一个随么用都冇得的剃头匠,连婊子都瞧不起的人,要不是你,我哪里像个男将唦!我本来就是住棚屋的么,怪你做么事!”
王利发知道,王玉霞又在想儿子陆小山了。
陆小山是什么时候被抓起来的,王玉霞和王利发夫妇并不知道。直到那一天,王玉霞老两口住的小洋楼,涌进来一伙枪兵,为首那个当官的,口气倒是还客气:“你们是陆小山的父母吧?有人告了,这房子,是陆小山索贿得来的,属不正当财产。现在,这房子要封了等待处理,请您二老搬出去!”当官的一发话,底下当兵的可就不客气了,三下五去二,过日子的东西丢了一街。虽然住着小洋楼,毕竟是住棚屋的出身,值钱的东西不多,就是有点细软,也是陆小山平时塞的,王玉霞都习惯别在腰里。王玉霞夫妇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懵了,木头木脑地被赶到大街上,直到那一伙人把门封了,扬长而去,还没有醒过神来。
人不能太有钱哪,尤其不能太有权——我王利发活了几十岁,别的冇看清白,这几年,倒是让我看清白了。小山那杂种,板眼是有板眼,人是一个,嘴是一张,手腕也活泛,可就是太贪了哇!他关进去了,倒是小事,害得他的姆妈一天到黑眼睛就冇干过!
“这鬼天,哪里是在下雨唦,简直就是在泼水。”王利发说的,不是他心里想的。
“来,车一下,我给你揉揉……”王利发一触到王玉霞的腰,就发现她在颤栗,“唉,算了,莫想了,不会有么事的,小山做的官不小,也不是随便一弄就能弄跨的。说不到,兴许明天,他就回来了咧。”
本来只是在暗中抽泣的王玉霞,被丈夫一劝,倒把哭声给劝出来了。
这哭声在王利发听来,还是像在抽泣——外头的雨声太大了。
“诶,小山的姆妈,那个年轻伢咧——总是跟着小山的那个年轻伢咧?”
王利发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一样,他记起了黄后湖。
“不晓得……长得几像小山哦。”
听到这个题目,王玉霞停止了哭泣。她的思绪,悠悠的,在豪雨之夜漂浮起来,浮出逝去的岁月:二十多年前,黄素珍生下了小山的伢,张腊狗正自狐疑不定,放在家里的小伢被人偷到我王玉霞屋里来了。那是长得几好的个小伢哟!
王玉霞太想当初丢失的那个孩子了,王玉霞她太想有个孙子了。想到极处,浑身的疼痛都消失了。她下意识地推了推王利发揉她腰的手。
“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