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您家是来取钱的咧!真是对不起得很,我们银行这些时不存钱了,您家!”吴用看到,惊愕的表情倏然飞上了这位顾客的脸。
“银行不存钱?银行不欢迎人家来存钱?那还开个么银行咧?是个苕都晓得,开银行,就是要别个来存钱唦。”
孙孝忠盯着吴用的脸,好像是在研究,银行的这人是不是脑壳有毛病。
“是的,是的,您家冇说错。只是咧,这些时咧,存的太多了,我们金库放不下了。您家想下子唦,我们把您家的钱收进来了,总不能就堆在街上唦!冇得法,麻烦您家到别的银行去看下子,蛮多银行的金库都比我们的大多了。”吴用还是一脸的笑,话也很得体。
“嘿,这才是邪咧,存的钱,把银行的金库都胀破了?真是邪完了,真是邪完了!”
孙孝忠把眼光从吴用脸上移开,茫然地在银行里浏览了一遭,似乎在审视,把自己那一板车钱堆在这里,是否合适。
“您家要是冇得么事,就坐一下咧?喝点茶?”吴用还是把笑挂在脸上。
“嗯?噢,噢!”孙孝忠好像从梦游中醒过来一样,朝吴用瞥了一眼,明白银行的人是在催他出去,“个把妈,真是邪完了,今日真是驼子淋雨——背时(湿),真是背时!”
虽然总是跟毛烟筒们混在一起,毕竟从小被母亲督促课读,装了些字墨在肚子里,养了些斯文气,孙孝忠说话很少“带渣子”。今天,从出门到现在,拉着一板车的钱,东西买不到,钱也无处存,这么毒的太阳,让自己心爱的人晒着,简直没有一样是顺当的,一肚子的气,没有地方出,憋得难受,兀自咕哝,渣子就带了出来。
当然,吴用也没有被骂的感觉。他知道,武汉人口里“带渣子”,往往不是骂人,多半是一种抒发某种情感、发泄某种情绪的形式。就是两个朋友久别重逢,相互亲热的招呼,也多半是“嘿,个婊子养的,这些时,你死到哪里去了唦?个婊子老子蛮想你咧!”之类,没有人认为这是两个人在对骂。
“么样哦,吴经理,还在送客呀?”刘汉柏从后堂出来。
“哎呀,老板咧,真是被您家算着了!这几天,都是来存钱的!你看,这个年轻人,遭孽,这大的太阳,拉了一板车的钱,买不到东西,要存。”吴用目送着孙孝忠的背影,朝刘汉柏呶呶嘴。
刘汉柏的眼光,越过孙孝忠单薄的脊背,毒辣的阳光,榨出美枝子孱弱的影子,叠盖在板车隆起的麻袋包上。
“唉,么办咧,不这样做不行唦!这时候,要是把这些比草纸都不如的钱揽进来了,一旦钱升了值,我们不赔惨了?”刘汉柏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是,到那时候,会赔得连裤子都冇得穿的,只有瞄着一库房的钱,哭都冇得眼滴!”吴用也很感慨。
两个月前,刘汉柏分析了市场行情,看准了法币还有一路狂跌的趋势,就对吴用下达了“法币只出不进,硬通货多进少出”的命令。前一段日子,还有不少储户不住地往外取款,到市面上购物,见什么买什么。最近,往外取钱的没有了,反倒往银行存钱了,而且,凡是来存钱的,少则一麻袋,多的用板车。
“唉,盘了十几年的钱,还冇看到过用板车拉钱来存的!也算是旷古奇观哪!”现实虽然在印证自己的预见,但眼下发生的法币大贬值,毕竟不是好事。
“是噢,是噢,怪得很哪!诶,姐夫,您家看,最近会不会有转机呀?长期像这样子,我们也难维持下去呀!”
“嗯,恐怕最近要有点变化。物极必反唦,天太闷热,必有雷暴。我翻了翻资料,从日本人投降到如今,整整三年的时间,法币发得太多了,简直吓人:1945年底,法币只发行10300亿元,到第二年底咧,就翻了个番,发到37260亿元了;到第三年底,干脆翻了三十番,发到了331880亿元;今年呢,到眼下,法币已经发行到了6000000亿元,是日本人投降那一年的六百倍!你想想吧,这么多的钱在市面上流通,有几多东西买不完哪!”
“哎呀,姐夫,您家么样弄得这清白咧?我也是在盘钱,就不晓得这些事。”吴用的钦佩是由衷的。
“看报唦!报纸上,每天都有金融方面的信息,我们盘钱的,就要关心这样的信息。也难怪,你盘的是具体的钱,是小钱,我盘的是抽象的钱,是大钱。你明白了冇?”
“嗯,嗯,明白了……报纸,我倒是经常看,这里死人那里翻船,嘿,您家看唦,今日这里就有一条蛮吓人的消息:景明大楼昨日舞会,外国人集体强奸中国舞伴……”
“这些外国人,吃饱了,随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过,这种钱不值钱物价飞涨的时节,还有闲心思闲工夫跟外国人一起跳舞的,不是靠跳舞吃饭的伴舞女郎,就是吃饱了胀不过的女人。唉,我说兄弟呀,莫光记着看热闹。”刘汉柏瞥了吴用一眼,“算了,多历练几年,你就会明白的。诶,你早晨说,你姆妈病了,是么病哪?小月跟我姆妈今日也回园子看你姆妈去了,我今日也到园子里去一趟,看看她您家。”
照说,吴小月带着孩子,住在刘园,环境好,又有一大帮子人帮着,对大人孩子都要好得多。可吴小月不愿意让丈夫每天来回跑,执意要住到银行来。这也正对了吴秀秀既疼儿子、又疼孙子的心思,最近,也陪着住到银行边的洋楼来了。
“不晓得是么病,就说是脑壳昏,浑身发软,冇得劲“唉,你姆妈是个勤快能干的人哪!眼睛一睁,就脚不停手不住地做,扯大了一群伢,我们刘家,也得亏她您家帮衬哪。”
刘汉柏喃喃地,思绪牵得老长。
第4节
推开芦花的房门,吴秀秀皱了皱眉头:“我说亲家诶,这热的天,把门关着做么事唦?”
她顺手推开窗户,夹着满园子的草木气的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你看,这有几凉快!去,到家家那里去!”离芦花三尺远近,吴秀秀鼓励蹒跚学步的孙子。
“慢一点,乖乖诶,慢一点,嗯,不怕,过来。”芦花蜡黄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在床上朝外孙伸出手,使外孙离她的距离又短了一半。
这是芦花的大女儿吴小月生的第二个孩子,不仅是吴秀秀的第二个孙子,也是芦花的第二个外孙。这个叫刘盼的孩子,方面大耳肉嘟嘟的,成了大家最喜爱的对象。你抱过去,我抱过来,除了喂奶,这孩子就很少在吴小月怀里。才离开刘园几天,芦花就心里想得慌。
“去,走哇!到家家那里去!让家家抱抱你,家家的病就好了的。”
吴秀秀继续鼓励孙子移动胖嘟嘟的腿。小家伙朝前试探着移动脚步,脸色紧张地观察吴秀秀和芦花的脸色,看着两个老人慈祥的笑脸,小家伙胆子似乎大了些,看看手可以挨着芦花的手了,就顺势朝前一歪,偎进芦花的怀里。芦花忘情地在外孙脸蛋上亲着,眼泪簌簌地朝外滚。
“哎呀,我说亲家咧,您家到底是为么事唦?”吴秀秀显得有些着急。芦花是个心里不怎么装事的人。要不是有什么焦心事,她不会这样失态。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就是蛮想这个伢,一看到这个伢哪,不晓得为么事,心里就发酸。”芦花松开外孙,用手揩滴在外孙脸上的泪水。
“鬼话!我还不晓得你?肯定是出了么事!是不是秋桂?”吴秀秀从芦花手里抱过孙子,顺便在孙子嫩滴滴的脸上亲了一口。
“您家么样晓得了的呀?”芦花惊愕滴睁大眼睛,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我晓得么事,我是猜,是不是秋桂出了么事。你的这几个伢,除了她,还有哪个让你烦心?我也是听吴用昨天说,景明大楼前天开舞会,外国人把进去伴舞的中国女的都害了。我想,这些伢里头,就只有秋桂喜欢到那样的场合去。我看您家这个样子,就这样猜。”吴秀秀试探着说,观察芦花的脸色。
“唉,亲家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家了——丑哇!丢人哪!”
吴秀秀发现,芦花眼里的泪水没有了,代替泪水的,是羞愤的火苗。这让她很是吃惊。相处几十年了,在吴秀秀印象里,除了二苕被日本人打死那次,芦花眼里闪过火苗外,芦花一向是很平和的。
“亲家,秋桂说了冇,到底是么样回事唦?”虽然不是自己的女儿,毕竟是在刘园长大的孩子,秋桂不招人喜欢是一回事,这出了事,吃了亏,吴秀秀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
“哎呀,亲家咧,这真是二两棉花——谈(弹)不得哪!”芦花的鼻子又有些发酸了,她揪了鼻子一把,“前天,哦,是深夜了噢,她回来了,旗袍皱得像抹布,下摆撕开了蛮大的口子。您家晓得,这个丫头,别的都马虎,这出门的行头打扮,那是一点都不马虎的!我问她出了么事,她嘴巴里头骂骂咧咧的,说外国人不是东西,把她们这些跳舞的汉口女的,都强奸了。更气人的,她还这样说:‘这些外国人哪,假开化!想跟我们玩,就明说唦!何必用强咧!这一用强,本来蛮过瘾的事,那个味就变了唦!’您家听听,这话,女人么样说得出口!这是人话么!真是把八辈祖宗的丑都丢尽了哇!”
“亲家,切莫这样说!您家养了五个伢,不就是秋桂有些子不安生么,别的伢都好生生的哦。”吴秀秀算是听明白了,也无多的话可说,只有用些家常话安慰芦花。“您家莫着急,嗯,我听像是汉柏回来了,跟他商量一下,看么样办好。”
“这秋桂简直就不像是我养的呀!她还说要到报社去,到法院去,您家听下子,报纸一登出来,不满世界都晓得我的姑娘,让外国人睡了?我的个天哪,您家看她的胆子哟!”
芦花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鼻子一酸,眼睛就发涩,眼睛一涩,泪水就成串地在脸上滚。
“么样办?这事不好办。”刘汉柏从母亲怀里接过儿子,眉头皱了起来。“这事说大就是大事,说小咧,也是搛不上筷子的小事。再说,事关风化,涉及面子,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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