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你呀,被人盯死了哇!”小空空终于抠掉了眼皮子上碍事的那坨眼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我问你噢,这回,你一共捉了几个人哪?三个?有几个是穆勉之心疼的人咧?就一个?噢,那就还有法子想了。”小空空终于打了一个哈欠。
听陆小山说得严重,这个哈欠他憋了好久。
“有么法子咧?我们又冇得穆勉之绑架人的证据……”
“你呀,平时不晓得几贼的人,么样事到临头了,脑壳反倒木了咧!”小空空翻了陆小山一眼,这一眼有同情,也有不屑,“找个么证据哦!明摆着是穆勉之干的咧!先绑架黄素珍,这是要黄后湖急,又绑架你姆妈。后爹,这是要你急,看你还急得不够,又绑架了黄后湖——你不是说他来了好半天了?为么事还冇来?多半在半路上出了事!这回,你不急都不行!你找么证据?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这大个汉口,你到哪里去找证据?书生!书把你的脑壳胀坏了!眼下,你随么事都不消做得,就是放人,把穆勉之顶心疼的人放了,把那两个不相干的杀了交差!”
小空空又打了个哈欠。
陆小山瞥了小空空一眼。
他看得出来,小空空这个哈欠打得有些夸张,有送客的意思。
第十章 1949年陆小山穆勉之吴秀秀钟媛媛
第1节
“几大的雪噢!”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端着酒杯,眼睛瞄着窗户外头的雪,大为感慨。
“么样,老五兄弟,您家像是肚子里长了字墨?”
穆勉之也朝窗外瞄了一眼。
棉花朵子样大的雪团,前赴后继地朝窗玻璃上扑,撞得粉碎之后,洒在窗台上,已经积了近一尺高了。窗户玻璃中间,或许是户内暖和,扑上来的雪花停不住,化了,后扑上来的雪花也停不住,又化了。这样,就在窗户玻璃中间留了一个规矩的圆。
穆勉之和孙猴子,就从这个圆欣赏户外的大雪。
“戏文里头总是唱,么事赏雪饮酒。那意思是瞄着雪就能咽酒。这大的雪,老子也看了半天了,看倒是看得蛮舒服,还是觉得这火锅跟这猪耳朵咽酒才是真的。”
孙猴子用筷子在滚烫的火锅里,捞出一块带骨头的羊肉,吹了几吹,啃了几啃,看看上面的肉啃干净了,就把骨头朝碟子里一丢,吱地一声,很惬意地把杯子里的酒喝尽了,畅快地哈了一口气。
“老五兄弟,您家真是福人哪!一生好吃,也能吃,好福气呀!”
穆勉之注视着他结拜兄弟的吃相,一脸的羡慕。
这几天,跟陆小山斗法,穆勉之有些上火,两边的牙龈都肿了,一舌头的泡子。平日里顶喜欢吃的羊肉火锅,现在一沾就满嘴生疼。
“大哥,陆小山的那两个人么样处理?”孙猴子用袖子揩了揩被辣烫出来的清鼻涕,问穆勉之。
“六指诶,拿条袱子给你五叔。”在生活细节上,穆勉之的习惯比他的结拜兄弟要好。这也得益于他读了几年私塾。
汉口话里,毛巾、手绢都被称作“袱子”。
穆勉之没有正面回答孙猴子的问题,眼睛盯着火锅,没有作声。
热辣辣的汤料咕嘟咕嘟翻腾着。偶尔间,火锅膛子里的板炭啪地一声,炭粒朝上跳将出来,在炉膛口炸出一蓬橙红的火星。
电话铃响了。
见穆勉之陷入沉思的样子,孙猴子朝六指呶呶嘴,意思是叫六指接电话。
“噢,噢,您家是警察局的陆督察官?哦,您家找穆老板?”六指朝穆勉之这边瞄了一眼,见穆勉之摇手,“他您家病了,诶,病得蛮狠,还睡在床上……我叫我五叔接电话,好不好?”六指朝孙猴子招了招手,示意他接电话。
孙猴子朝穆勉之瞄一眼,穆勉之点点头。
“噢,哦,陆督察官哪,您家有么吩咐?哦,哦,哦,伢们年轻不懂事,瞎闹!是的,您家把他关下子,也是帮我们管教唦您家!关得太久了?从去年关到了今年?哪里话咧您家!您家说的是阳历咧,那是跨了年。照阴历算,还在年里头——不就是个把两个月!哎呀,这是您家客气,不就是去年尾到今年头的事么!我们巴不得您家还多关他们一些时!不把点亏他们吃,他们不晓得锅是铁做的!给您家添麻烦了!劳慰您家们了!是的,是的,是我们管教不严您家!唉,只是咧,我家大哥咧,疼伢们,不像我孙猴子心肠硬。为这事噢,我大哥他您家又气又急,都病得瘫了铺了哇您家!么办咧,这伢冇得爹姆妈,我跟我家大哥咧就未免娇惯了他一些!您家想下子唦,我们洪门山寨就是再穷,也不至于冇得饭吃,要他去做犯法的事唦!哦,哦,您家屋里也出事了?哎呀,这就巧得很了咧!您家该不会像这样想:是洪门山寨的人报复。诶,您家千万莫像这样想哦!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那我们就是活天的冤枉咧,我们还哪来的活路咧您家!是的,我们肯定帮您家找,这还要您家开口说?好,是的,是的,他一滚回来,我们一定要好好点教训他狗日的一顿!”
孙猴子接完电话,又回到桌子旁坐下:“烟筒马上就要被放回来了。您家都听到了?陆小山要我们帮他找人,就是那两个人。”
策划在金圆券贬值期间倒买倒卖,在金银黑市交易欺行霸市,趁乱发一笔财,穆勉之跟孙猴子说过,孙猴子表示不反对,也不参与。
自从他儿子孙孝忠跟美枝子自行成家之后,老婆杜月萱就严禁孙猴子再参与山寨的事务:“你也不看如今是个么世道?也难怪,你肚子里冇得字墨,看不懂报纸。我是每天都看报纸的!这报纸高头,天天说剿匪,说又消灭了共产党几多人马,嘿嘿,这剿匪消灭的事,都做了几十年了,么样共产党就这多,弄得越剿越多越消灭越狠?看下子政府兴的这钱唦,冇得几个月,就变得比草纸都不如!我这样一说,你该明白了点冇?这政府不行了!我是个妇道人家,老书洋书都读了几本,别的不晓得,只晓得,要是政府只顾着刮老百姓的油,这政府就完了!这就像家务人家,一家之主、一层层的父母官,不出力动脑筋带着全家人发财,倒把眼睛盯着家里人的荷包,这个家还能维持几久?你们洪门山寨原先还做点生意,强拿恶要也好,欺行霸市也好,总算还是在做生意。这好,搞起哄抬金银,绑架人口来了!这落得到好?我跟了你,冇得法,可儿子这年把冇跟烟筒他们一起,他想过太平日子。朝儿子看,你也要收手了,再莫跟着穆勉之做伤天害人的事情了!”
孙猴子觉得老婆的话有道理。再说,他也老了,冇得么精神,也冇得心思折腾了。今天,穆勉之把他请来商量事情,他是洪门老五,不能不来。可他实在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洪门山寨的利益他是要维护的,穆勉之是几十年的结拜弟兄,情谊也是要维护的,杀人放火的事,他孙猴子真的没有心情做了。
“老五哇,你的心思我晓得,做哥的也不难为你。这事咧,你就只当不晓得的,让哥哥我来做!不过咧,做哥的有句话要跟你说明白。陆小山这杂种,自从日本人投降到如今,得了老子们几多好处!光房子,就不止一栋!当初,我们在他身上投资,总是想赚回点么事唦!可这婊子养的不光冇把一点好处我们,反倒处处跟老子们作对,恨不得斩尽杀绝!这回,我也把点辣汤辣水给他尝一尝!他哪里疼,老子就再往哪里洒点盐!”
穆勉之端起酒杯,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了,在火锅里捞了一块没有骨头的羊肉,刚一放进嘴里,就满嘴生疼。他赶紧把羊肉吐出来,一边哈着气,一边吩咐:“六指诶,这些时,你要带着山寨的弟兄们,不要到处瞎跑。这里要有人值班,日夜都要有人值班,把家伙都带着。也莫明晃晃地挂着,都别在腰里!冇得事,夜晚莫单独出门。”
穆勉之和孙猴子坐的这张桌子旁边,还摆了一桌,同样的火锅同样的菜,六指带着几个弟兄,一边听着寨主同山寨老五谈话,一边火锅就凉菜,大快朵颐。一时间,吃得热汗淋漓,杯盘狼藉。听寨主吩咐正事,就都放下杯筷,凝神地听。
洪门山寨的人都晓得,寨主平日里待弟兄们宽厚,但如果哪个不听吩咐,那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老五哇,您家屋里,也要注意下子咧!要不要派两个小弟兄去值夜?”
“不要,不要!我那里离这里还远,再说,陆小山那杂种还冇盯到老子!诶,大哥,酒也够了,天色也不早了,要是冇得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诶嘿,烟筒回来了。”听着穆勉之杀气腾腾在安排山寨事务,孙猴子好像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觉。老啦,山寨也用不着我了!尤其是这打打杀杀流血见红的事,真的是用不着我孙猴子啦!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外走,看到毛烟筒回来了。
“五叔噢,您家就走的?么样哦,见不得您家的侄儿子?见到了就走?”毛烟筒跟孙猴子开玩笑。
“你像是冇受到么罪咧,还这样子快活!刚才,跟你大伯还在为你的事着急咧!快进去,快进去,火锅里的羊肉只怕烂得正好。”孙猴子骂骂咧咧的,趔趔趄趄地去了。
“回了?哼,陆小山动作蛮快咧!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还有两个咧?不晓得?哦,不是我们山寨的弟兄?是临时参加进来的?是哪个巷子里的混混哪?嗯,你们几个,吃好了冇?吃好了?我看也差不多了。”穆勉之朝旁边的桌子上扫了一眼。桌子上,每个人跟前,骨头堆了好高。看来,火锅里的羊肉续了不止一道。三个酒瓶也空了。
这次被警察局以私自倒卖货币、扰乱金融秩序抓进去的,共三个人。听说那两个不是洪门山寨的弟兄,穆勉之心里宽松了许多。
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说的是青帮讲究辈分师承,洪门无论老少先后,皆以兄弟相称。张腊狗这个青帮香堂的堂主,和穆勉之这洪门山寨寨主最大的不同点,就是穆勉之特别顾及手下弟兄,只要有一个弟兄遭了难,他都全力相救。
“爹,您家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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