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花子哥,先莫说吃饭喝酒的事。吃饭还早。再说,等下就在这里吃吧,菜都弄好了。干脆等下叫你爹都过来吃。”
“不,不!我爹昨天就是在这里吃的,都喝醉了,吐得吓死人!”大花子赶忙为他爹推辞。穷家小户的,汉口人又特别讲客气。昨天你请我吃了一餐饭,今天我必定要请你喝一顿酒,就是家里弄了点新样菜或煨了一铫子汤,不是喊左邻右舍过去尝一尝,就是盛一碗送过去。
“好了,算了,不说吃饭的事,”秀秀看大花子又说到吃饭的题目上去了,就又岔开。其实,升斗小民,一天忙到黑,一年忙到头,还不就是为了一张嘴?虽然在刘园一段日子,吃喝不愁,而且多是棚户人平日吃不到的东西,但她深知“吃”对棚户人家的重要。现在她急于要和大花子谈到刘园帮工的事,不想多说这个一辈子都摆不脱的“吃”字。“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哟,坐唦!”
大花子朝屋外看看,不肯坐。天阴阴的,雨又淅淅沥沥的。仿佛有一只庞大而又不现形的蜘蛛,在耐心地织一张密密的非雨非雾的网,一阵风吹过,网支离破碎了,刚像烟一样地飘走,复又匆匆覆上。
“你晓得我在刘园里头做事唦?”见大花子执意不肯坐,秀秀也就算了。只是她也不好坐,也就站着,把想请他到刘园做事的打算说了。
“你说请我到刘园做事?你说了就可得了?你的话算得了数?”大花子既喜且惊,很感意外。都十八岁的人了,还没有个进钱的活路。想跟爹到码头去出汗,可那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挑脚”的都有“资格”,买个“资格”,汉口码头行话叫“买条扁担”,绝不是几两银子就能到手的!现在秀秀请他到刘园去做事,简直是天上掉下个大喜饼!再说,跟秀秀做事,每天跟她在一起,每天能看到她,就是不要钱,也是可得的唦!想到这一层,大花子大胆地抬起眼皮,瞅了秀秀一眼,可这一瞅又把他的信心瞅跑了。他这才注意到秀秀的衣着。他不认识她穿的是什么衣料,看似薄薄的,还有些闪光,但肯定不便宜!能够穿这种衣服的人他见过,都是坐车的,不是住在这破屋里头的女人。他终于敢正视秀秀了,眼光在她身上停住。这分明还是住在这里的秀秀哦,这分明还是喊他花子哥的乡下女孩哦!秀秀是不会哄我的!
“你未必还不相信?我现在就是管园子的。”秀秀朝大花子盯了一眼,想搞清他为什么盯着她看了又看。她看到自己耸挺的乳房撑起的绸衣,联想到刚才自己在偏厦房里的一幕,不由也红了脸。
“刘园的老板叫刘宗祥,是我们柏泉一个湾子的,小时侯我们在一起玩过,还摘过野菜咧!”顿了顿,秀秀稳住神,开始给大花子介绍。“他请我管园子,说园子的事由我说了就可得了。咳,你还不相信啵?你还当我管不了啵?你当我还是小丫头啵?莫说是管个不赚钱的花园,就是把个大洋行我管,我照样要它翻番地赚钱!你信不信咧?”
秀秀跟冯子高读书识字。教授之余,冯子高常讲些三皇五帝打江山、外国人维新革命一类的事。眼界拓宽后的秀秀,受了刘园生意圈子的熏陶,她的天生灵慧被外在适宜的环境所催发,孵化出她的经商才华,使她的谈吐显出泼辣决断的风格。这自然是大花子感到非常陌生的一面,所以,他听得呆呆的,像是面对一个大人物,一个鼓动家在演讲一般,脸上自然流露出佩服和惊讶混合的表情。
“秀秀呃,你像是在四官殿演讲咧!”秀秀正说在得意处,吴三狗子回来了。“唷!大花子呀,你怎么在这里听我们的秀秀演讲咧?”
秀秀倏然停住,有些发窘。大花子脸又一红:“吴叔叔呃,我爹叫我来请您家到我们屋里去吃夜饭。”
“我去?哪我们的秀秀咧?你不请她?”三狗子笑嘻嘻地看着大花子和秀秀。
看样子,吴三狗子今天心情很好。
第四章 1905年穆勉之钟毓英
第1节
幕还没有拉开,后台的锣鼓家什一片震天价地响,急迫而急骤,好像在催促场外的人赶快买票,快进来看一场好戏。踏着这促迫的鼓板节奏,穆勉之走进天生戏园。
天生戏园在租界内,是唯一可以让中国的平头百姓在里头找点正经欢乐的热闹处。这是穆勉之洪帮兄弟的产业,他在里头有三分之一的股分。在穆勉之看来,投资娱乐业,赚钱还在其次,把根留在洪门里,才是顶顶要紧的。
天色还不是很晚,只是绵绵阴雨,把天涂得黢黑。戏园门口亮起了汽灯,既造声势,也便于看客买票掏银子。几个披蓑衣的正在兜售零食。
“葵花籽!葵花籽!香死人的葵呃花籽咧!”
“糖麻花!盐麻花!椒盐馓子枯麻花呀!”
一个模样周正的中年妇女,撑一把黄油纸伞,跍在戏园门口,守着一篮花,花摊开在一块湿毛巾上,她有一声无一声地吆喝……
“栀子花!茉莉花!栀子花咧!”
叮铃铃一阵车铃响,夹着噗噗噗的脚步声,两乘黄包车轻轻快快地奔戏园而来。车夫左脚朝前一蹬,右脚跟上一并,车稳稳的停住。放车把,掀帘子,一套动作干净利落。在没有汽车飞机的年代,黄包车在汉口是洋人、有钱的中国人最主要的代步工具。车帘掀处,一青年女子作势下车,后面一辆车上先下车的更年轻的女子,伸手虚托住她的手臂,作出搀扶的样子,并随手撑开一把黑布伞,又回头对车夫嘱咐了一句,相搀着进戏园去了“栀子花咧!茉莉花!”卖花的妇女陡地吆喝一声,瞟一眼进戏园的妇女,“个婊子!”
其实,这进去的是主仆俩,根本不是婊子。卖花妇女看见那黑布伞,嫉得很,随口丢出一句骂人的话。在汉口,“个婊子”、“个把妈”或“个把妈日的”,大多虚化了骂人的意思,虚化成相当于“喂”、“啊”之类打招呼或感叹的发语词。卖花妇女看见的黑伞,不是中国货。中国有钱的也只是打油纸伞或油布伞,只是既有钱又跟洋人有关系的租界阔老,才有这罕见的黑布伞。卖花妇总在这天声戏园门口卖花,也总见到这刚才进去主仆俩,知道是阔老的家眷,随口溜出的“个婊子”,除了嫉妒之外,还有赞美的意思在里头。
门帘掀开,戏园的经理亲自把主仆俩迎进包厢。一阵香风飘过来,隔壁包厢里的穆勉之照例欠身点头,优雅地含笑致意。
在这里,穆勉之守候猎物样地守候半个多月了。从戏园经理那里,他知道刘宗祥的太太和女仆,凡有戏几乎每场都来看。“刘宗祥,你这个法租界的宝贝儿,你为法国人掏中国人的腰包,也趁机把自己的腰包弄得满满的,老子不去说你。做生意嘛,不都是想掏别人荷包里的钱放到自己口袋里吗!能掏到就是本事。世界上的事么,本来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不过,你刘宗祥下口也下得太狠了一点,完全是吃死人不留骨头的架式。抢我穆某人的生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既然已经赚了过手钱,就不该转过头来又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让老子连×毛都落不到一根不说,还害老子赔船又赔面子!先前,老子还以为你是君子,做生意光明正大,搞半天你比老子还下流三分!”穆勉之想起那趟芝麻生意,就无名火冒三丈高!虽然借张腊狗陆疤子他们的手砸了一江春茶楼,还是不解恨。最近,刘宗祥又出新点子,把张腊狗陆疤子一伙苗家码头十兄弟都收买去了,就更激起了穆勉之的心头之恨。
“刘宗祥,不把你戳得死人翻船一生不安宁,老子誓不罢休!”穆勉之的笑意还留在脸上,他看到刘宗祥的太太也转过头,望他莞尔一笑,心里一喜,“嘿嘿,黪子鱼,哼哼,喜头鱼,咬钩了喂!”
“这个男人倒真是个翩翩君子咧!”
穆勉之长像不恶,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周正。国字脸,配两道粗重的眉毛,大眼睛,鼻翼稍有些宽,但与厚厚的嘴唇配在一起,十足的男子气中透出些憨厚。为了钓鱼,穆勉之在穿着上也下了工夫。穿一件银灰色绸长袍,不穿马甲,却戴了一顶巴拿马礼帽。这套装束,发出的是文质彬彬生意人的信号。这样打扮的人,主要在华界做生意,也与租界来往。
长期的夫妻分居且又无事可干,刘宗祥的太太钟毓英终于走出了刘公馆,找到了消磨光阴的去处。白天,她邀租界商人的太太到自己家或自己去别人家打牌。晚上,她往往到天声戏园看戏。
徐策跑城,在钟毓英看来,就是一个长胡子的老头在台上不停地来回走,转圈子,边转边口里不停地嘀嘀咕咕咿咿呀呀。她不喜欢看武戏。画个花脸壳,背上插些花花绿绿的三角旗,手里拿根烧火棍样的矛,明明可以杵得到,搠得到,偏偏要把两根棍子举在脑壳高头搅,看得人烦死!她喜欢看文戏,特别喜欢看悲悲凄凄的旦角戏。今天这“六月雪”,就很对她的口味。你看这窦娥,死得有几苦!丈夫不在了,跟婆婆相依为命,婆婆人老心不老,还在那里春情荡漾,把张驴儿父子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到家里来,埋下祸根扯皮拉筋终于搞出了人命。钟毓英看得很投入,完全进入了剧情要达到的“看唱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的境界。窦娥披枷戴锁,绑赴刑场,愤多于悲的那段唱,直把她引得手绢都湿了。
“想我钟毓英,也是名门望族之女。外无犯法之男,内无再嫁之女,家教家风,醇厚绵长。自己深闺藏娇,也不是撑不起门面的角色。嫁到了刘家,虽则锦衣玉食、富贵风光,但实同笼中孤鸟。且此种苦情,怎好向他人启齿!”
窦娥生不能报仇,死后尚可化为厉鬼,托梦亲人,终至伸冤雪恨。我钟毓英这不死不活的日子,要到哪天才是个头?
钟毓英看似哭窦娥,实际是在哭自己,哭自己的命运。
戏散了,熙熙攘攘的戏迷们往外走。戏园外漆黑混沌,像张开巨口的巨兽,把这些还沉浸在兴奋中的人吞进肚里。钟毓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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