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乡人看了眼馋!这里人,有碗饭就算是富人了,满湾子都是穷得卵子敲胯子的!”
当吴明在外头喊话,叫穆勉之出来投降的时候,穆勉之正在吃中饭。
三个人吃的中饭,四个菜:一钵子粉蒸肉,一碗豆腐烧肉,一碗清炒豆角,一碗焖南瓜,外加一碟花生米。这在汉口洪门山寨里头,算是很寒酸的了,可在豹獬,这是过年都难得有的美食。
“穆勉之,你听着,我们是汉口警察局,来带你回汉口,有个案子要你到汉口对质!”穆勉之正在喝第二杯酒,就听到外头吴明的喊话。
“邪完了!汉口警察局的人,么样撵我们哦?莫不是陆小山那杂种行诈?”
给穆勉之倒酒搛菜,又帮六指添了一碗饭,毛烟筒还只喝了两口酒,一块粉蒸肉才刚刚搛到嘴边,颤悠悠的还没有进口,一听外头的声音,不由发了烦。他把筷子一摔,就跳了起来。穆勉之还来不及阻止,他就拔枪冲到了门口,刚出门槛,就被外头一枪给打倒了。
“穆勉之!你这是何必咧!你有几多人送死哦?我们又不是来打你的,就是要你回汉口对质!你要是实在不听,就是尸体,我们也要抬回汉口的——!”
“算了,老子跟他们去。去了,说不到还有生路,闷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六指诶,儿咧,免得把你也搭进去了!你切莫出去哦——留你一条根,好跟老子报仇!”看到毛烟筒倒在血泊里,穆勉之眉毛一耸,咕咚一声,把一整杯酒倒进口里,把腰里的枪抽出来,递给六指,“六指诶,伢咧,躲着,切莫出来送死哦!”
六指双手握拳,拳头攥得直抖,愣怔地听着,终于红了眼圈,点了点头。
金口镇钟昌师部客厅里,钟媛媛和哥哥钟昌已经谈了好一会了。
“哥哥,您家的决心下了冇唦?”
钟媛媛是昨天到钟昌这里来的。昨天,兄妹俩扯了些家常,无非是久别叙旧的话题,没有谈正事。其实,妹妹一来,钟昌就知道她的目的了。
华中军政长官公署最高长官白崇禧,早就偷偷坐飞机溜了。武汉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鲁道源,今天早晨,也率领他的部队从这里渡江南撤了。钟昌知道,他镇守的这个地方,是南北要冲,党国的部队要南撤湘粤,共军的部队要南进武汉,这里是最便捷之处。戎马生涯二十多年,钟昌对校长蒋介石及其校长的政权,的确很失望,对宦海沉浮,他也厌倦了。他也深知要他留在这里扼守要冲,可以理解成是校长对他的信任,也可以理解成校长把他当成一枚可以抛弃的卒子。如果能够解甲归田该有几好噢!解甲归田,可是,我的田在哪里?我是刘公馆的人,刘公馆老家柏泉的田,属于我吗?母亲汉阳老家倒是有田的,可听说都已经变卖了。噢,哪有比我还苦的人哦!说起来,当着国军的师长,可连哪个是自己的爹都不晓得!上次在刘公馆,听到母亲跟小梅在嘀咕,像是说穆勉之是我和妹妹的爹。这穆勉之不是个大流氓么!要是真的,岂不不奇耻大辱!
钟昌朝妹妹脸上瞄了瞄。噢,我的这个妹妹,也是遭孽,一个女的,四十几岁的人了,看唦,眼角额头上,都有皱纹了!一个女人,四十一过,就是老妇人了哦!唉,从十几岁,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就跟着共产党,几十年风风雨雨,出生入死,钱肯定是冇得的,至于官,更是不消说得,肯定也是冇得的!还不晓得几大的劲,跟着共产党玩命!朝我的妹妹一看哪,国民党待我还是不薄的。
“么样,非要我跟共产党走?”钟昌感慨万千,脸面上还是笑吟吟的。这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呀。他给钟媛媛的茶杯续上水。
“哥哥,不是我要你跟共产党走。我是在劝你,像你这聪明能干的人,未必还看不出形势来?”钟媛媛喝了一口茶,“诶,哥哥,你这茶,真是蛮好哦!”
钟媛媛有意把话题扯开,让气氛更轻松一些。
“你晓得不,我这里离羊楼洞有几近哪!”
“哦,怪不得的,羊楼洞,南北茶的集散地!诶,哥哥,我还一差一点忘记了,有样东西给你。”刚才,钟昌暗自回忆往事,脸上虽是笑模样,但钟媛媛还是看出来,他的笑容,是装出来的。看看钟昌的脸色真的松弛了,她才不经意地拿出一个信封来。
“哦,周公!我在黄埔的时候,他您家已经不在那里了,难得他您家还晓得我!难得他您家还记得石牌战役呀。”钟昌喃喃嘀咕着,眼圈子都红了。
周恩来的这封信,是周思远托钟媛媛转来的。
“妹妹,你是中共的正式代表?”
“钟将军,您应该这样问:钟媛媛女士,您是中共的正式代表吗?”钟媛媛彻底地轻松了,她调皮地开起了玩笑,“钟将军,还有什么问题吗?”
“钟媛媛女士,没有什么问题了。嗯,说北方话还是不习惯。随么问题都冇得了。今日,诶,今日是几号哇?噢,今日是五月十五号,嗯,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号,下午六点,钟某通电起义!”
“报告,抓到一批不明身份的人!”警卫营长进来报告。
“这是么话!‘抓到一批’!这种时候,抓些不相干的人来做么事!说清楚点,是么回事!”正在兴头上,钟昌觉得很扫兴。刚才决定的,起义在即,不相干的事越少越好,千万别把形势弄复杂了。
“他们都带着枪呢!”
“带着枪?是那部分的?是不是鲁道源南撤部队掉队的?”
“不是的。他们说,他们是汉口警察局的,来这里捉一个大汉奸,大毒品贩子。”
吴明一行人过江的时候,被警卫营的人拦住了。
“邪得很呀,汉口警察局的,到金口来捉人?汉奸?毒品贩子?走,去看看!”钟昌手一挥,钟媛媛就跟着出去了。
“噢,钟媛媛……同……志……”吴明看清了,眼前这个英俊将官身后的女人,是钟媛媛。钟媛媛,曾经是吴明的直接联系人。他记起来了,前几天在刘园开会,钟媛媛不在,周思远特别说了一句,“钟媛媛同志执行特殊任务去了”。“同志”两个字一出口,吴明就有些后悔了。他急于要把穆勉之弄回汉口去,不仅是为争取陆小山,也是为汉口人除一大害。他不想在这里纠缠。
“噢,是你呀,吴副局长,这是师长钟昌将军……”钟媛媛亲热地准备迎上前去,突然看到了被押着的穆勉之,心里一顿,脚步就停住了。
“噢,啊,钟媛媛,钟昌……媛媛,昌昌!我是穆勉之,是汉口的穆勉之呀!是你们的爹呀!你们自小吃饭读书,都是我阴到把的钱——你们的姆妈,钟毓英小梅,冇跟你们说哇?”
突然,穆勉之从押解他的人身边挣开,朝这边冲。好在押解他的人年轻力壮,穆勉之再怎么好的武功底子,毕竟是七十出头的老人,刚一挣开,又被拉住了。
穆勉之人是被拉住了,他的话却没被拉住,在场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除了吴明手下钟昌的手下,不明前因后果,钟昌和钟媛媛一时都愣住了!
吴明惊讶地瞪着眼睛,在钟昌和钟媛媛身上瞄了又瞄!
这太突然了!
这太匪夷所思了!
钟昌觉得浑身的血陡然朝头上一涌,不禁一阵眩晕。
钟媛媛蓦地感到胃里在搅动,一阵恶心翻了上来,转身就吐。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见这阵势,吴明觉得机会难得,朝黑皮他们几个手一挥,也不等钟昌兄妹表态,押着穆勉之朝江边去了。
“师长,要不要把他们追回来?”看着吴明一行竟目中无人地扬长而去,警卫营长觉得似乎有些丢面子,盯着钟昌苍白的脸请示。
“追什么?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呀?你说,有什么?嗯?”
“是!什么都没有!”听师长的话变成了北方腔调,知道大事不好,又一看师长脸色陡然阴沉下来,露出杀气,警卫营长适才还干绷绷的脊背上,顿时渗出黏糊糊的汗来,冷飕飕地朝下流。
“媛媛咧,你个冇得良心的丫头诶,你做共产党,老子早就晓得了的咧!你不晓得,老子阴着从张腊狗手上,救了你两回性命哪……”
穆勉之歇斯底里地嚎叫着。
江风掠过一望无际的稻田,饱吸了早稻的清香,过滤了些许杂音,在墨绿的平畴间游走,涂抹着五月明丽的阳光和大自然的芬芳。
后记
尾声
“吴安,醒了冇?”
鸡叫头遍,吴秀秀就起来了,敲着板壁,问。
乡里的房子,都是板壁隔房。
吴安和槐姑夫妇就住在隔壁。
“起来了,您家,几时走?”
回答声不在隔壁,在房门外。
“就走!噢,你比我还起得早些?今日,是阳历几号哇?”一离开汉口,阳历的日子就总是记不住,吴秀秀就总是问吴安。
“阳历五月十五号,您家!”
吴秀秀把房门打开。五月凌晨乡间田野的诸般气息,扑面而来。
啊,菜花,还有冇结籽的菜花!稻子可能正在开花哦!活了几十岁,还冇见过稻子开花咧!听说,稻子是夜晚开花的。为么事夜晚开花?是害羞还是怕惹是非?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好像这是郑板桥的。我记起来了的,是的,冯先生说过的。
嗯?这种时候,么样还有闲心思想这些东西!
吴秀秀突然醒过来一般:“槐姑咧?两个伢,还冇醒啵?裹严点,莫让他们受了凉。”
“槐姑已经专门请人把他们抱到船上去了,就等您家了。”眼看就要上堤了,田埂子路不好走,吴安过来想搀扶吴秀秀。
“你先去,等下子我自己来。”
吴秀秀朝旁边走去。
吴安一看,那边是柏泉古井和刘家的祖茔。
柏泉古井,栏杆朦胧,手扶上去,潮润润的。吴秀秀朝井下瞄去,黑洞洞的,偶尔泛出点光来:“啊,水还旺得很,今年的年成不会差。”
离古井不远,就是刘家的祖茔。这里,葬着她的刘宗祥,还有刘宗祥的父亲刘瘌痢和刘瘌痢的先人。
夜色还很浓。这些坟茔,黑馒头似的,全浸在浓黑中。
呵,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