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祥朝上推了推平光金丝眼镜,虚眯着眼,双手扶着文明棍,仰靠在车上。这完全是一种在家里散步的感觉。这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路,是他出地皮修的。何止这块地皮呢!自硚口以下,整个汉口城基内外直到铁路沿的荒地水凼,都是他刘宗祥花钱买下了的!
刘宗祥买汉口城基内外荒地的举动,曾在汉口商界引起一阵骚动。
“疯了,个狗日的疯了!”
“还是年轻,嫩得一点!”
“有几个钱,痒不过,骚不过!”
5年前,为修芦汉铁路,朝廷成立铁路总公司。湖广总督张之洞一边叫盛宣怀主持跟外国人谈判借款,一边就近在省里筹资。刚由立兴洋行买办而兼东方汇理银行买办的刘宗祥,以自己祥记商行名义,主动提出借出银20万两,年息8厘,分10年付清本息。张之洞感到利息高是高了些,但毕竟是华人华商,肉烂了在锅里,再说,正是缺钱的当口,刘宗祥借钱也算得上是襄助朝廷的义举。刘宗祥见张大帅面有沉吟之色,又主动提出年息降至6厘,让出的2厘,作为他收购从硚口到沙包一线城墙内外墙基地附近荒地的款子。
刘宗祥现在做生意买地的名镇汉口,在他的祖上刘麻子那天早晨发现汉水改道之后很长一段岁月里,还是地势低洼的芦苇荒洲。后来,淤出的土宕土墩多了,黄陂孝感天门沔阳乃至鄂城渐有乡民迁来安家,沿汉水一带逐渐成集成镇。为防水患,明朝汉阳通判袁倡主持修堤,从硚口到堤口,堤内是汉口,堤外是湖荡。眼前的这些城墙,是50年前汉阳郡守钟谦钧和汉阳县令孙福海主持筑起来的。城外的护城河,城内的玉带河,都已经淤成无数的土宕水凼。当年袁倡修的袁公堤就失去了作用,人们沿堤筑屋,成了如今的长堤街。
刘宗祥所要买的,恰恰是毫无用处的地皮:城内外墙基两边的荒土宕水凼。
张之洞拿起水烟袋,噗噗两声吹燃纸煤子,却不点烟,只是翻起浮肿的眼皮子,朝刘宗祥盯了好长一段时辰。
刘宗祥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张之洞的瞳仁是浑浊的,但盯刘宗祥的那一会,却闪过一道很有生命力的精光,就像薄云翳遮的天空,昏昏的,偶尔闪出阳光来,尤其耀眼。
儿子把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丢的消息,传到刘瘌痢的耳朵里了。刘瘌痢没有如传消息的人预期的那样暴跳如雷,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他当时正陪皮埃·让神父聊天。
“刘,你担心吗?”皮埃·让神父也现老态了。兜腮胡子由金黄变为银白,深凹的眼眶仍掩不住下眼睑的浮肿。皮埃·让神父几十年如一日住在柏泉的圣母堂里,也几十年如一日地半个月到汉口去一次。每次从汉口回来,总是疲惫而又兴奋。
“不担心,神父,他是您家的学生。”刘瘌痢从裤腰处抽出手来,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话说得很得体。
刘瘌痢听了皮埃·让神父的建议,坐船顺水直达龙王庙上岸。跟儿子关起门一番长谈,又让吴二苕拉着,顺城墙护城河溜了一圈,笑眯眯地又坐船走了。他回去坐船是上水,慢得很。但刘瘌痢就是图的这个慢。他心里蛮舒服,要慢慢在桨声嗳乃里消化这种舒畅。“个杂种,还很有点心窍咧!”刘瘌痢笑得像欢喜佛,跟儿子告别……
“祥伢子呃,狗日的就这样搞!”他临上船之前这样对儿子说。
刘宗祥注意到,爹告别时没有抠肚脐眼。
第6节
随着吴二苕跑动的节奏,刘宗祥的头一会儿一点一点,像是欣赏什么,一会儿一摇一摆,像是在否定什么。
其实,眼下刘宗祥心里甜蜜蜜的。5年前买下的地,靠近由义门、循礼门一线内的地,早已填平造屋,租的租,卖的卖,钱已生了钱。买地的钱,是用祥记商行的名义在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借的,年息2厘5毫。他等于是左手用人家的钱借出去,在利息上先赚了一笔,又用房屋生出的钱抵了一笔,剩下的大片大片的地皮,都是尽赚的!荒地?废地?现在的铁路,昨天不是荒地么?今天的汉口,从前不是荒地么?
铁路通,财路通,火车响,钱流淌!
出循礼门,过护城河桥,在有些颠簸的城外荒地的小路上,刘宗祥像地主巡视长满庄稼的沃田,不晓得有几舒服。
翻过铁路,地势就越见低平了。不知从什么时侯开始起,这高高低低的铁路路基的两边,成了眼前这一片杂乱无章、臭烘烘、乱糟糟的模样。开始,可能是筑路民工,先搭起芦席棚、板壁屋,然后,为筑路民工提供各种生活所需的五行八作陆续涌上来了。什么炕苕的、烫发米粑粑的、蒸发糕的、炸面窝的,至于剃头的、修脚的,卖针头线脑杂八什的,有的来了走,有的来了就不走了。芦席棚子有增无减,失了几回火,烧得惨不忍睹,过了不久,又是挤密挨密的一大片棚户!这棚户区,仿佛原上的野草,任怎么刈,任怎么烧,孱弱而原始的生命却极其顽强。
“人呵,比草都贱哟!”刘宗祥到底是与皮埃·让神父接触了上十年,对这乱烘烘的棚户区涌出一种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怜悯的情绪。
“二苕,这里住的都是你的同行吧?”
见吴二苕愈加精神抖擞的步态,刘宗祥晓得他又要在这里出点风头“玩点味”。
“拉车的多是多,杂把什的也多,说不清白!”因为老板的关系,吴二苕在棚户区的知名度很高,所以,每次拉老板出城,穿进棚户区,他都要接受很多恭维的话和羡慕的眼神。
“二苕,出来了?等下过来搞两口咧!”
“二苕呃,后头湖里搞了几只野鸭子,等下过来抿几口咧!”
“个狗日的,二苕,你几好的狗屎运叻!”
对这些羡慕和恭维,二苕一概是一脸严肃,头不停地点,眼神朝后头车上瞥了又瞥。意思很清楚:哥们,我忙得很咧,您家们未必冇看到,我这车上坐的是么人物咯!
听到吴二苕车铃铛的脆响,嵌在雉蝶形围墙中的朱漆大门就悄没声息地打开了。
从前年动工开始,刘宗祥就要求花园设计的围墙要与铁路内城墙相对应,用清一色的青砖砌成。刘宗祥似乎意识到,他的花园的围墙,终究要代替汉口的城墙!
刘宗祥前几天到刘园来过一次,还带来一大批文墨人,对园中的亭台楼榭一一题名联对。今天,应该是竣工的日子,加上汉口的父母官带口信,说今晚要到这里来“看一看”,他就不得不先来检查一番。
这是汉口成镇以来,主人最年轻的私家花园。什么“芳泽”、“倚水”等等一些名字取了一大堆,刘宗祥最后还是开门见山定了“刘园”二字。本来么,建个花园,本意就是作面子,为做生意作广告。光为了游玩,偌大一个汉口,哪里不好玩?
刘园依地势而建,高低上下曲折,很有章法。靠近铁路这边高处,顺势垒山;往后湖方向,多水凼土宕,设计则挖湖成池。山有亭,水有榭,依绿拥翠,偎红抱香。进园是“翠寒亭”,亭周花木扶疏。穿亭而过,曲径通处,是“清研亭”,大有“苏堤春晓”意味。沿铁路一侧湖边前行,一路芳草萋萋,直通“浮碧轩”。浮碧轩廊柱都呈浅绿色,歇山式重檐翘角,小巧的玻璃窗玲珑剔透,湖水映窗,窗映湖水,互争滟潋,与湖中红莲清香相融,真是透出人间天上的神韵。
刘宗祥由二苕陪着,转到浮碧轩前,二苕就候在外面了。见管事冯子高正指挥几个杂役往博古架上陈设古董,刘宗祥没有惊动他们,抬脚往后走。
“刘老板,您家来了?”冯子高丢下杂役,过来打招呼。
冯子高本是拔贡出身,原是汉口审判推事。因受了些立宪维新思想的影响,加之有几分耿介,冯子高肚子里就添了些不合时宜,同僚上司之间,少不了青眼多,白眼少,终于找了个茬子,逼他拂袖挂印一走了事。
说起冯子高挂印审理的一件案子,颇有意味。
当时,外省有某太守退休致仕,落叶归根,寓住汉口。这太守的儿子年前在爹的任上得霍乱死了,丢下一个水灵灵的媳妇子,与公爹住来汉口。这媳妇一来耐不住清闺孤寂,二来汉口这大名镇大码头的繁华各种玩艺花样诱惑不可谓不大。媳妇串门应酬看戏,久而久之招蜂引蝶,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就与一官宦人家的儿子有了染。曾经沧海难为水,风干的柴禾不熬火。这女子也特胆大,干脆搬出去与那男子赁屋同居,俨然夫妻起来。本来这等家风有泄的事,公爹按下也就完了。但这退休太守却是个老辣不省事的,把这事告到汉口厅。汉口同知交审判厅,由冯子高审。这案子不仅冯子高没见过,大清国的案例卷宗里恐怕也是独一无二。审来审去,公爹一口咬定有伤风化,致伤国体。大帽子一顶接一顶,一副以势凌人非要冯子高判女子重罪不可的架势。媳妇也是豁出去了,引律陈情,发出女子无夫同居不为罪的呼吁。
这就为难了冯子高。绕室彳亍至深夜,斟酌推敲腹议再三,冯子高公布了传之遐迩当然也是他推事生涯结束前最后一纸判词……
以孀妇改醮,律本不禁,况现值立宪时代,婚姻更可自由。惟尔系宦裔,当明大义,虽讲自由,亦不应越乎范围之外。如古来名儒之母,改嫁者固亦不少,然而潜逃在外,未免太不自爱。
应该说,这是一份极不合格式极不规范的判词,但却是一篇极机智极富同情心的妙文。当然,这篇妙文让冯子高丢了前程。他后来去了日本,学了几年经济。回国后先在张之洞门下作清客幕僚,五年前刘宗祥买城基荒地后,他看准刘老板是个经济圈子里的大手笔,就投到了门下。
刘宗祥买城基荒地,周围一片反对之声鹊起。
“城墙?城可以有墙,墙又怎能挡得住城?荒湖?昔日汉口,整个一片荒湖!人间沧桑,有时百年,有时瞬间!”
冯子高兀自念念有词,咕咕哝哝。刘宗祥没有亲耳听到,但这段话的意思还是传到他耳朵里去了。
“冯先生,今晚汉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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