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因为披风颜色深,看不出来罢了。
“秀秀呃,莫怕,莫慌,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出了一点意外。你看,能不能安排一处僻静的房间……”冯子高的脸色也不好,苍白中透出蜡黄,一身灰绸长衫皱不拉叽的。
“那就先安排在我房间里,那里安静。”秀秀没有多想。曾听刘宗祥说过,冯先生跟革命党有关系。革命党也是人咧!既然是冯先生的朋友,也不至于是坏人。人在急难处,是最需要帮一把的。“要不要去请个先生来看一下?”
“已经诊了,过几天先生要来的。”安置好朋友,冯子高同秀秀回到客厅,“刘老板咧?还是把这事告诉他为好。”
“他睡了。”
“还冇睡着哟,听到些响动,还以为秀秀出了么事,到她房里看了一下。”正说他,他就来了。
“刘老板,您家晓得了?”冯子高长出口气,坐在沙发上,显得很萎顿。“可能您家早就晓得我是个革命党了啵?”
“晓得噢。”刘宗祥点点头,“冯先生还记得你我吃蝴蝶面那一天么?那天张中堂可不是教训我刘某人的哟。”
“宗祥哥,么事蝴蝶面哪?”秀秀睁起一双向上翘起的凤眼。忙了一通,把瞌睡也忙跑了。
“还是请你的先生告诉你罢。今天怕是不行了,改日罢?”刘宗祥的脸色有些严肃了。“冯先生,我也是一直想跟您家谈下子我的看法。先请您家放心。我不是革命党,我咧,既不反对革命党,也不赞同革命党。起码是目前还不赞同。但是,我决不做对不起你冯先生的事!我会支持你冯先生。为么事咧?不为别的,只为您家是我的朋友,是我祥记商行、是我刘宗祥的生意合伙人。不是合伙人?那是您家的看法。您家是说只有投了资才是合伙人?也对。算了,不争这一下子争不清白的话题。还是谈我对您家们革命的看法。我为么事现在还不赞成革命党咧?其实道理蛮简单。革命党革哪个的命?自然是革大清朝的命。本来,一个朝代,腐败懦弱无能到了这个地步,也是该革一革命了。可您家们打出的口号是么事咧?什么‘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您家千万莫见怪,这口号就不通之至!您家们把‘鞑虏’驱逐到哪里去咧?‘鞑虏’本来就在我们的东北,东北本来就属我中华。把本属我中华版域且世世代代生息在中华的人叫‘鞑虏’,这是第一个不通。把本来是我中华的地域连同‘鞑虏’一并驱逐了,是第二个不通。满清本属中华,满清入关后不仅甘愿被汉族同化,而且不视西藏、新疆这些蛮荒之地为‘鞑虏’,千方百计、耗损人力物力拢在一起。现在您家们革命党革来革去,倒还想要把个大中华革成个小中华,说穿了,是往纯汉族的中华上去革。这不成了汉口人常说的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玩转去了么?呵呵呵!冯先生,我是个生意人,只是因为关心生意,才连带关心这些事情,才有了这些怪想法。瞎说白道,您家莫笑!”
刘宗祥的这一番话,秀秀倒还听不出所以然来,而冯子高却听得痴了。他真正是如遭重击,既痛苦又痛快。难道真的是旁观者清么?我们这些同志这样去拼命到底值不值?他想到还躺在秀秀房里伤势沉重的朋友,心里一时五味俱全。想想他这个躺着的叫罗汉的朋友吧,去年在京城就想杀瑞征,没有杀成,今天瑞征到汉口来了,他一门心思认定瑞征是奸臣,是个卖国贼、刮地皮的大赃官,又去刺杀他!瑞征也是学乖了,在大智门还没有下火车,就有五乘一模一样的轿子直接到车厢边去接。这个莽罗汉,这次可就吃了大亏:胸上、肚子上各挨了两枪!要真像刘老板说的这个理,杀一个瑞征,就是杀一万个瑞征,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冯先生,我刚才说了,我起码是现在不赞成革命党。可换一句话说,如果,有一天革命党把皇上从龙椅上撵了下来,革命党坐了江山,我也还是做生意。我做生意上税,不跟现在一样么?您家莫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晓得您家是么意思。大清朝也好,革命党也好,都是中国,大清朝烂垮了,革命党赢了,这一点总是改不了,中国不会变成外国。我刘宗祥再把眼睛盯着钱,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这是大道理,您家还不晓得啵?今天白天,汉口有几多洋货摊子当街烧美国货?烧了几多美国香烟?站出来抵制美国人的,除了裁缝、码头脚夫,就是洋货商人了。而在洋货商里头,像我这种脚踏两只船既是中国商人又是洋行买办的,真正敢把脑壳伸出来得罪外国人的,有几个?您家看看,我祥记商行,所有的美国货,今天全都一把火烧光了哇!”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刘宗祥仿佛一下子把全身的劲都用完了。他坐下来,端起咖啡。咖啡冷了。秀秀没有注意咖啡已经冷了,她仍呆呆地看着他。从刘宗祥开口到现在,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她觉得自己是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刘宗祥把咖啡放到嘴边,呡了一口,看一看,好像才发现是冷的。
汉口人抵制美国货,从年初小打小闹断断续续,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声势不但未减,竟从商会集会、码头脚夫拒装卸美国货,发展到几千裁缝静坐。如今中秋在即,正是做生意的旺季,居然几乎所有的洋货铺都拒售美国货且把原先购进的美国货也付之一炬!冯子高知道罗汉最近要有所动作,但不知他竟然如此莽撞,以至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今天的确是准备陪秀秀他们几个小辈玩一玩,也是转移注意力的意思,可没有想到恰恰今天罗汉出了事!他最近很少在外抛头露面,所以刘宗祥说的市面上的情况,他虽然知道,但不详细。听刘宗祥一说,不由对这些平常唯利是图的商人升起一股敬意。
厅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刘宗祥下意识地掏怀表,没有掏出来。怀表放在床头柜上了,是在同秀秀亲热时摘下来的。他瞟一眼秀秀,见她不错眼地盯着自己,就去看墙上的壁钟。
这一看提醒了秀秀:是李家花子兄弟回来了吧?“噢,他们等了好半天咧,冯先生,等您家回去拿家什来捉蛐蛐,实在等不及才走的!”
“哦,怪我,怪我!”冯子高拎出一只布袋,一件件往外掏东西:一只柞蚕丝编织的网罩、一只细铜丝编织的网罩,两节儿臂粗细的竹管,竹管晶莹如玉,发出暗红色的光泽;还有几只大小款式各异的蛐蛐罐。另外从怀里取出一只细竹管,手指粗细,竹管一头装了个同竹管天衣合缝的竹盖,取下竹盖,抽出两只小毛笔样的东西,灯光下不甚分明。
花子兄弟俩已进来了,满身灰仆仆的,小花子的头发桩子上还沾着几根枯草叶。见客厅里的人都穿得干干净净的,客厅里也一尘不染,大花子的脸又红了一红。小花子倒是浑然不觉,他被冯子高拿出来的东西吸引过去了。
“呵哈,好清爽的蛐蛐芡子!”
“哟,小家伙还蛮识货的嘛。来来,你看一下,能说出是么东西做的,就送给你。”李家花子兄弟进来,冯子高正好转移屋里的气氛。
“芡子”是斗蛐蛐必不可少的玩艺儿。芡子又叫丝草,也有叫芡草、芡须的,因为一般都用牛筋草或者马唐草制作。两虫交锋之前,先把它们纳入斗盆中,各自的主人用芡草撩拨蛐蛐,这叫引草。引草先从虫腰引至虫牙,虫的斗性慢慢起来了,再左右撩拨使它斗性勃发。引草在斗蛐蛐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蛐蛐玩家对芡草的选择就极为讲究。冯子高拿出的这两只芡须,明显不是牛筋草或马唐草制作的那种一般的货色。牛筋草、马唐草于田边地头随处可见,而冯子高手里的芡须不仅柔韧且有暗暗的光泽,一支是黄褐色的,一支是纯白色的。
“猜不出来罢?”冯子高笑了笑,把两支芡须举到小花子眼前,“算了,告诉你吧,这一支,是用黄鼠狼嘴上的胡须做的;这一支白的咧,是用白老鼠嘴上的胡须做的。莫慌,先看看你今天捉了几只像样的虫,看够不够资格用这么高级的蛐蛐芡子。”
大花子拎着几只小布袋,听冯先生要看,就解开一只。冯子高拔下粗竹筒的盖子,对准布袋口,抖一抖,袋里的蛐蛐就蹦到竹筒中去了。冯子高的竹筒上有一条窄窄的缝,他把竹筒凑近灯,从缝中看蛐蛐。
衡量蛐蛐的好坏优劣,主要看是否善斗。而鉴别是否善斗、是否上好的“虫王”、“大将军”,主要是辨形、辨色两样。从头形看,有圆而带扁的烧饼头,有圆而小的一株头,有圆而深长的寿星头,有棱而未圆的是牙刷头、大方头。从形色兼论看,红、白麻头,青项金翅、金银细丝透顶者皆为上品。在蛐蛐的各种色调中,尤以紫黄色的虫最为难得,其中又以紫黄中带有润滑光泽者为罕见。无论何种蛐蛐,一般都以头大、腿长、背阔、牙大者为好;各种麻头,均须麻路细直、丝丝透顶者为佳。凡是头有脑塔或麻路不清如像鼓棰线、牛角线、羊角线、洪脑线一类的柿子头、玛瑙头、蟹壳头,绝不是好虫,只能拿来喂鸡。
冯子高相蛐蛐就像做学问,很是仔细、认真。他一只只布袋地把蛐蛐引进竹筒,看完又一只只放回布袋,井然有序,一副气定神闲行家里手的派头。秀秀、李家花子兄弟都看得很专注、也很惊讶:像冯先生这样有学问的读书人听说还是留过洋的,又是做过官见过大世面的,竟然在玩蛐蛐上还有一套章法!
冯子高只有两次看得很慢。一次是看一只通身青中透出暗红、额上沙色里嵌着鲜红脑线的蛐蛐时;还有一次是在看一只像金龟虫的蛐蛐时。那虫头额异常突出,腿长,行动却很痴呆。一般蛐蛐是头上生一对须,而这只呆头呆脑的蛐蛐只头正中长了一根须,这根独须还像竹节样是一节一节的。冯子高只把这两只蛐蛐放进他带来的蛐蛐罐中,看完所有的蛐蛐,他又把这只独须呆蛐蛐装进竹筒里,再次反复端详,一会儿脸色凝重,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