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人所谓的“说泡话”,相当于北方人的说假话、吹牛、说大话。至于汉口话中的“发泡”,就大致相当于北方话中的“发飙”了。
丁丁儿一脸的诚恳。他不可能不说真话。现在张腊狗是个么人物,他敢?
“你个杂种莫不是怕我不给钱,才推说冇得好蛐蛐啊?”张腊狗动手去拿一个镂雕着几片兰草的蛐蛐罐。他也是个识货的,他拿的这只罐子,倒真是明朝官窑的东西。看他一拿,丁丁儿脸上的笑变得僵硬起来。
“莫怕,该么样给钱我会照给的,就是莫要随便说那个冇得的话。”张腊狗放下蛐蛐罐。他今天不是来搞蛐蛐罐的。为了个蛐蛐罐搞得卖蛐蛐的恨他,也还是划不来。他张腊狗屋里还有几个这样的罐子。他一放下罐子,丁丁儿脸上的笑又柔和了,整个人都显得活泛起来。
“这里有只紫虫,色还冇长稳,像是个紫三色的坯子。要真是紫三色,倒还兴许是个虫王。您家看看!”丁丁儿递上一只其貌不扬的紫砂罐,可张腊狗一看就知道是只年年用的陈年陶,已经泛出了黑油油的暗光。
蛐蛐中以紫头、紫体为主的,为紫色类。不杂任何色凋的是真紫。“真紫如同穿紫袍,色浓性稳肉生毛,钳配紫红或绛色,独占五色第一豪。”可纯粹的真紫是极稀有的。紫色蛐蛐最耐时节,古蛐蛐谱中称紫蛐蛐“耐老而运从”,就是指它老而能继续搏斗取胜。丁丁儿所说的紫三色,是紫色为主的蛐蛐紫头、紫项、焦金翅三色俱备。这种三色紫虫白肉、红牙,六足粗长,尾如针形。所以蛐蛐歌诀中赞这种虫,说它“紫头蓝项焦金背,白肉红牙斗到秋”。
丁丁儿将蛐蛐引到过笼,再引到一个深罐中,让张腊狗鉴赏。张腊狗拿过已腾出蛐蛐的那个黑油油的罐子,里外上下地反复看,看得丁丁儿一脸小心的笑。
“这是个么罐子,黑乎乎的这样沉手?”
这只蛐蛐罐油黑泛绿,盖内有长方形的阳文双线印框,内有楷书“古燕赵子玉造”。底外的阳文双框线内也有同体的阳文楷书“大清康熙年制”六个字。赵子玉是清朝初年制罐名家,他制的蛐蛐罐,称为“澄泥罐”。这种罐的用料十分讲究。据说是把空绢囊放在汾水中,一年后取出绢囊来,倒出绢囊中的泥,打成浆,去掉杂质,再用这种十分细腻的澄泥烧制陶罐。这种澄泥罐,取料难,制作工艺复杂,存世的不多,所以十分珍贵。就因为它珍贵,所以仿赵子玉澄泥罐的也很多。
“说是赵子玉的澄泥罐,晓得是真是假咧?要是真家伙,您家就拿去算了。您家指缝里稀出几个来,还不够我吃个三年五载的!”丁丁儿陪笑打浑,小心翼翼地观察张腊狗的脸色。
“好你个丁丁咧,蛮会做生意咧,赚钱这样黑,黑到我头上来了!你还不晓得我屙的尿有几高吧?算了,管它真的假的,这只罐子等下我拿走。要几多?五十两该够了吧?记着,老子这是送钱你用!老子心里明白得很,要真是那个赵么事玉做的,要值百把两。鬼晓得是真是假?是真的咧,你就倒点小霉,是假的咧,就算我背时。”
这个价钱是很公道的。这是张腊狗看在故人份上开的价钱。兔子不吃窝边草么,何况故人呢!再说,如今张腊狗口袋里也不窘困,即使不是赵子玉制作的,也是个很不错的澄泥罐。丁丁儿连声道谢。对他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五十两银子。这罐姑且不说它是真是假,仅就他得到手,也只用了五两银子。这十倍的赚头,算是老虎嘴里头掏的食咧!
“还好,是真是假我说的都是活话,价钱也是他自己开的,到时侯有么不对头,也怪不得我。”丁丁儿暗想。
张腊狗早就不去管那个蛐蛐罐子了。他细细地看那只蛐蛐,半天不抬头。这虫看上去还不错。寿星头形,姜黄色斗丝,开花麻头,黑紫脸,一副圆柱形钳牙,深蓝项起疙瘩,翅色焦黑,赤绒肉,赤尾,六足特长细,如铁丝,两眼黑如点漆。
“虫是只好虫,只是,只是……”张腊狗没有抬头,口里自言自语。
“么样,您家肯定看出点名堂来了?”丁丁儿一脸的企盼,他希望张腊狗没有看出什么毛病。
“只是,只是这三色有点混,从头到翅,有些起油。”张腊狗终于抬起脸,望望丁丁儿,他也想从丁丁儿脸上找出他是否鉴别得准确的迹像来。
紫虫中的紫三色,最大的忌讳是色不纯。如果一种色介入到另一种色中去了,就叫“起油”。起油的虫为庸品。
“唉!”丁丁儿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到底冇逃过您家的法眼哪!就是有那么一丁点起油唦,要不哇,那真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哇!”
“那倒是,那倒是哟!”受到行家的夸赞,即或是张腊狗,也是高兴的。他放下那只“紫三色”,又挨个看了几只丁丁儿推荐的蛐蛐。张腊狗认为都可以斗几场,但“大将军”,尤其是“虫王”却基本上没有。他拍拍手,露出一脸的失望。人一有失望情绪,眼光空落落的,不免显出些迷朦浑浊来。张腊狗站在丁丁儿的摊子前,就用这种眼神扫过一个个卖蛐蛐的地摊。丁丁儿作为专业户,尚且无上品,旁边这几个地摊,未必还有么好东西?张腊狗真的兴味索然了。不作指望地随便逛逛吧,他在两个半大小伙子的地摊面前停住了。刚才,他就是最先看到这两个卖蛐蛐的。现在,他之所以停下来,是看中了这个柞蚕丝做的网罩。他也跍下来,拿过这张灰白色的蛐蛐网罩,作出捕蛐蛐的动作,挥动几下。
“嘿,这是个好东西!不伤虫,不伤虫。哪个狗日的这么会想心思,像是专门做来捉蛐蛐的咧!”他把这张蛐蛐网罩拿在手里玩了几下,看这年少的一个,把个蛐蛐罐夹在两腿中间,上面还用一双手护着,感到很好笑。
“个小屄伢哦,做得吓死人的!是个么宝贝蛐蛐唦?未必还怕老子抢你的!你晓得我是哪个?告诉你,我是张腊狗!张腊狗就是我!你连张腊狗都不晓得,还在这里玩蛐蛐?你去问那个专门盘蛐蛐的丁丁儿,他那么多好蛐蛐老子都看不中,你个小屄伢倒做出个屙人咳血吓死人的样子!”张腊狗把网罩递给大花子,“拿去,看你眼睛里头都要伸出手来的相唷,生怕我抢走了这个网罩吧?你看,老子买这只破罐子,就给了他五十两,不信,你去问他!”
张腊构狗指指丁丁儿和那个河南口音卖蝈蝈的。被指的都一脸讨好的讪笑。听了张腊狗半吹牛半斗狠的话,小花子眼睛一亮,腿也不夹了,双手松开蛐蛐罐:“您家肯出个么价钱唦?”
“嘿嘿,有味!这个小屄伢有味!连罐子里头是么家伙都不晓得,就要我开价钱!你就算死我要买你的蛐蛐?”张腊狗一副瞧不起的脸色。“你认不认得那个叫丁丁儿卖蛐蛐的?老子还是像你们这大的时侯,就跟他学盘蛐蛐,他该算是个蛐蛐玩家啵?他的蛐蛐该多啵?连他的蛐蛐我都看不中,你有么拿得出手的虫?”
李家花子哥俩心里暗自称奇,这张腊狗和那个丑死人的陆疤子,怎么说出的话都差不多咧!
“您家看下子唦!看都冇看,您家么样晓得我们的虫不中咧?看下子又不吃亏。蛐蛐这这东西又不是自己地里种的,又不是自己屋里头养的,野物唦,哪个算得到该哪个捉到好虫王咧?不怕您家见笑,前天还有个人从我们这里买去了一只龟鹤独节鞭咧!那个人出了十两银子,拣了我们小伢的便宜。要不是怕他斗狠,我们才不卖把他咧!”
“么事么事!你说么事呵?龟鹤形?还有么独节鞭?要就是龟鹤形,要就是竹节须,要就是一只鞭,怎么牛胩里扯到马胩里唦!”张腊狗像是被什么锐物在屁股上刺了一下,腰猛地一挺。他异常吃惊。三种异形虫古谱上都有记载,真虫多年来未见到一只。听这小伢的口气,是有一只集三种异形于一身的怪蛐蛐了。说得有鼻子有眉毛的,肯定有这样一只怪虫!是哪个抢在前头搞去了咧?这还了得!他心里一时竟翻江倒海思量开来,下意识伸手去拿小花子那只罐子。
“您家还看么事唦,我们哪里有人家丁丁儿那好的东西唦……”小花子像是怄气的样子,把蛐蛐罐往怀里一缩。
“咿?你这小屄伢还蛮难缠咧!刚才要老子看,这早晚又俏皮起来了!要不看你是个小伢,老子不一巴掌呼死你!”张腊狗口里恶狠狠地骂,抢过那个罐子,就要揭盖子。
“莫揭,莫揭!才捉的蛐蛐,性子劣!”小花子叫。
“晓得,晓得!未必豆芽菜还要屎(死)浇(教)?看不出来,你还很有点名堂咧。”张腊狗五指拶开,罩住罐子,透过指缝往里瞄。这动作也很内行,在没有“过笼”这类专业工具的情况下,这动作是很适用的。
“哦嗬!”张腊狗吃了一惊,抬头瞟了小花子一眼,满脸疑惑:个狗日的,这当真还是个好蛐蛐咧!这不起眼的小伢,还有这好的运气!
“这是你们捉的?”张腊狗问。
这张腊狗和陆疤子怎么随么事都差不多呀,连这几句问话都一样咧?大花子在心里嘀咕。他一直没有作声,但他回忆起前几天陆疤子买那只蛐蛐时,也曾这样不相信地问过。
张腊狗看到的是一只真正的红沙青。今天在四官殿晃了半天,就这只蛐蛐还算是一件入眼的东西。这红沙青是青色蛐蛐的一种。纯青明净、完全一色青的蛐蛐百年难遇,所以也就很难评价。斗场上看到的所谓青色蛐蛐一般都是在青色上有所变化。现在看到的这种就是青色蛐蛐中的上品。红沙青刚出土时头形圆凸如佛珠,泛青金色,银丝贯顶,麻路开在斗丝的顶端,呈菊花状,大青项起疙瘩。这种蛐蛐还过几天,斗丝就慢慢地呈大红色,项铺蓝毛而隐现青沙色。近寒露时节,会满翅现出红砂。这种红沙青蛐蛐,斗性凶狠,一见敌虫,往往不待芡草逗引,即奔突向敌,势如奔马。一经开斗,非咬死对手不罢休。这是罕见的蛐蛐。还有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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