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逗引,即奔突向敌,势如奔马。一经开斗,非咬死对手不罢休。这是罕见的蛐蛐。还有一桩,这红沙青必须独养一室,否则,它听到其它虫鸣叫就要起斗性,在罐内奔突跳跃,寻找敌手,往往因此把自己碰伤甚至撞死。这种“虫王”级的蛐蛐出现在小伢们的罐子里,不能不叫张腊狗这样的行家吃惊。
“你们晓得这叫么虫?”张腊狗又问。他有些疑惑。像他这样吃险饭的,时时事事都难免起点疑心。当然,解除疑惑的最好办法是考考虫主。
“么虫,蛐蛐唦!红沙青,是可以得大将军名头的上色虫!你怕我们不晓得?”还是小花子在对答,完全是内行话。大花子一直保持着老实憨厚的笑,不作声。
“哟嗬,还真是不错咧!对,是只红沙青。”丁丁儿不晓得么时侯也挤过来了,他稍稍弯下腰,从张腊狗的指缝中往里看了一眼,就认准这是一只曾经被人称为促织王的红沙青:“红沙青色岂寻常,人若相逢细端详,诸虫遇此成齑粉,此青独居促织王。”丁丁儿熟悉《蛐蛐谱》。
“丁丁儿,你认准了?伙计,过细咧,要是看花了,就自己把眼珠子抠下来算了!”
张腊狗心里踏实了。口里虽然在说些吓人的话,但他晓得丁丁儿是真正的行家,不会随口瞎说。刚才丁丁儿的一句话,就是对这只蛐蛐的最好鉴定。张腊狗用一只手蒙住蛐蛐罐,眼睛微微地闭上了。他已经不顾及他的失态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想一想,如果他得到这只红沙青,今年能否夺得虫王的名誉。不好,这小伢刚才说还有一只什么独节鞭龟鹤形,要把它搞到手,今年斗蛐蛐就稳赢了……
“伢呃,这只蛐蛐咧,也算是只好蛐蛐。也不是像丁丁儿说的那样好得是促织王。他刚才念的那几句顺口溜我晓得,也不是了不得的东西。都是那些想混两个钱有又怕丢面子的读书人胡说的。他们那些读书人其实不晓得有几喜欢玩蛐蛐,又怕别个说他们什么不务正业,什么玩物冇得志,就只有在底下帮我们这些随么事都不怕的人捧场,舔屁眼!算了,不说那多,这样咧,你们把这只蛐蛐卖把我,我也把十两银子你们。你们要是把买你们那只蛐蛐的是哪个告诉我,我再把十两银子给你们!”张腊狗也是没有读书的人,不会说那些文诌诌的话,“玩物丧志”都说不清楚。
“可得,你先把银子我们唦!您家!”大花子难得开口,一开口就谈钱。这叫张腊狗嫌他,又对这两个半大小伙子放了心。为小利计较的人,不会有大计谋。
“嘿嘿,你这家伙半天不开口,开口就讨人嫌!说的话就是不中听,是不相信老子,怕老子跑了?老子要斗狠,不早把罐子一拿就走了么!个狗日的……”张腊狗刚要发作,突然发现不妥。堂堂青帮堂主,跟人家小伢们发个么脾气咧!再说,你看周围这些看笑话的眼睛咯!他不能为二十两银子出丑。
“好,好!依你的,”张腊狗现出一副很宽容的神态。这倒不是他故作大度,而是他想通了:不就是二十两银子么,为探出那个人的下落,谅这两个伢也不敢哄他。再说,刚才舍得用五十两银子买蛐蛐罐,难道就舍不得买一只看准了的好蛐蛐?能在曾经受过“苦”的地方大把掏钱买东西,本身就蛮有面子唦:看,老子张腊狗再也不是当年的小混混了!他被爽快花钱的快感激动着,摸出两张十两的银票,递给小花子:“拿去!”
“这是么东西呀,您家?”小花子不接,现出一副懵懂无知的神态。
“哈哈!连银票都不认得,还充内行,还‘挖地脑壳’做生意!真是,这汉口的钱哪,也是太好赚了,木头雕两个眼睛都能赚得到大钱咧!”汉口人把摆地摊叫“挖地脑壳”,这种生意自然是本小利微,有的还带有很浓的江湖流动色彩。张腊狗嘲笑李家花子兄弟,把银票在手里甩得哗哗响。
“您家莫哄我们,这是纸,哪是钱咧!未必我们这大的人连钱都认不得?白花花的硬的才是银钱唦!俗话说,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
“真是的,真是的!个把妈日的,烦死人!连钱都不认得还犟头犟脑的!算了,算了,这种外国人用的东西,也是冇得几个人认得!丁丁儿,帮忙换一下!伙计,你该不会也不认得吧?”张腊狗不想再跟这两个伢纠缠了,他想早点把那只龟鹤形蛐蛐的下落搞清楚。他现在心情不错。
丁丁儿很听话地接过张腊狗的银票,看一看,认得是英国租界银行的银票,绝对是可以兑换没有问题的。他朝小花子摇摇头笑一笑,伸手到怀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到自己摊子上的戥子上称出二十两,递给张腊狗。银票是张腊狗的,是张腊狗递给他的,所以,他把换开的银子还是递给张腊狗而不代替张腊狗递给小花子。这个小动作,可以见出丁丁儿生意人的精明。
“告诉我,那个龟鹤形独节须的蛐蛐你卖把哪个去了?”张腊狗把银子在手里摇得哗哗地响,然后啪地一声拍在小花子的手里。“这下总该可以把那蛐蛐的下落告诉我了吧!”
“我不认得他咧!”小花子把手捏成拳,往怀里塞。
“么事呀?你这个小……”张腊狗终于被激怒了。他还没有这么耐烦过。这小伢太可恶!把钱诳到了手,居然敢反口不认账!张腊狗懒得骂了,挥拳就要打过来。
“我们是不认得他么,我们只记得他的脸上有蛮长一条疤子……”小花子赶忙解释。张腊狗的拳头在空中停住,慢慢地松成巴掌,垂了下来。
“是的,像这样的,脸弯弯的,像个弯茄子……”
小花子还在比划,张腊狗却已经不理他了。“照这小伢说的,肯定是疤子把那只蛐蛐搞去了!好说,都是蛮好的兄弟,个把虫子,打个商量总还是可得的罢!”张腊狗想趁热打铁,直接到四官殿码头趸船上去找陆疤子。他抱起蛐蛐罐和蝈蝈笼子,车身朝江边走。
“张家兄弟,莫忘记了,那个澄泥罐子还冇搪底咧!”丁丁儿对着张腊狗的背影喊。
所谓“搪底”,是用黄土、蚯蚓粪、陈石灰碾细,过箩筛筛去杂物,再用水浸透,按4:4:2的比例调和,拌进糯米米汤,牢牢地在罐底捣实。这搪底是很有考究的。既要让罐底有一定的蓄水作用,又要让它具有渗水性;既要砸平,又不能过于光滑,太滑对蛐蛐腿有损伤。丁丁儿是个行家,知道这些名堂。而他之所以没有搪底,是因为蛐蛐罐和其它玩物一样,有人专门收藏赏玩,而作为赏玩的蛐蛐罐是不搪底的。
“晓得!”张腊狗答应一声,没有回头,揸开两只螃蟹脚,鸭子样一崴一崴地走远了。
第4节
刘园的月季开得一片姹紫嫣红。粗壮的刺乎乎的枝干上,分出长长的绿茵茵的枝条。粉红、深红的花朵、花苞就聚在这些嫩生生的枝条上。这些热热闹闹的月季花,开的落的,各忙各的。开的开得心花怒放;落的落得满地残英,似也无多的伤感,也品不出悲壮。这有点像人的生生死死,太多太平常,也就淡而无味因而也就显出些豁达与空灵。秀秀看着这开开落落的花,想起了家乡柏泉老堤下湖荡边一蓬蓬的麻亮刺听说洋人把那叫野蔷薇,和这月季花是一个种。那简直变成了一汪遥远的淡绿色的梦!细细的枝条,像童年女孩孱弱的生命;随风披拂的花叶,多像女孩散乱的长发;如星星般开着的小红花,是童年女孩明灭不定的希望……
大花子手中那把锄头灵活地在花丛中出没,像一条闪亮的牛舌头,刺拉刺拉贪婪而又不紧不慢地啃着花丛中的杂草。大花子不知怎么回事,像感到秀秀眼光的温度似的,他无端又红了脸。其实,秀秀的心思还有一半在小花子的嘴巴上。小花子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子,往外吐出一串串的句子: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陆疤子的嘴脸,手舞足蹈地复述他与张腊狗之间的交易。只是他省略了一些骂人的脏话。“陆疤子的嘴巴太臭了,张腊狗比他强些,也臭,只是稍微强那么一篾片。每句话都带渣子,带蛮丑的渣子。人又丑,丑得吓死人!”小花子总结性地说,瞟哥哥一眼。大花子没有抬头,依然锄他的草。
秀秀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她像个不动声色的导演,导演完一段剧情,看着演员们的声色笑貌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在这个剧情单元里,似乎已无可挑剔了,就轻轻地吁一口气,涌上一股轻松。
自从冯子高讲蛐蛐经,透出张腊狗和陆疤子都是蛐蛐迷嗜蛐蛐如命的话风之后,秀秀对一切有关蛐蛐的事就很关心了。她甚至向冯子高借《促织经》。冯子高虽然不理解她如此突然地迷上蛐蛐的动机,但也不问,还是尽力给她弄到经过万历年间周履靖续增的《促织经》,还主动给了她一本袁宏道的《促织志》。他还告诉她,袁宏道是有名的文章大家,是著名的公安三袁之一。这样的正经人,尚且不以蛐蛐虫类为小道,不仅爱,而且爱出著书立说的大名堂来。冯子高的本意,是借机让她多读书,促她识字博物。秀秀也的确没有辜负先生的教导,读得很投入。她甚至觉得这些书比那些子曰诗云有味道得多。
“秀秀姐,为么事要把那好的蛐蛐卖给那两个坏家伙咧?”小花子拿出卖蛐蛐的银子,要递给秀秀。
太阳西斜了。西边天幕上,云飞云涌,如巨大的海潮托着,太阳在跳跃,在翻滚,如酗酒的汉子跌入汹涌的河,无可奈何,随波逐流。幽幽的桂花,被夕阳曛出中人欲醉的醇香。归飞的宿鸟叽叽喳喳,几只灰喜鹊仍在枝头飞飞跳跳,哑嘎嘎地争辩着什么。
“你只管卖给他就可得了。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你们捉的你们卖,钱你们留着。”秀秀对李家花子兄弟很感激,特别对小花子有些歉意。小花子也算是个蛐蛐迷了,能让出两只蛐蛐来,已经是给了她很大面子。
“下雨了?”大花子停下锄头,仰头望天。当头浓密的树叶枝条如翳如盖,透过绿荫,瓦蓝的天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