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下力,站了起来,又四下张望一遭,像是在欣赏周围的景致。这一套漫不经心却是着意小心的动作,是张之洞近几年来掩饰老态的法子。官做得大了,言谈举止,自然都是悠悠然不急不躁的。举手投足急匆匆的,不是浮躁就是轻狂,岂能在官场上混!
文案知趣地垂手退到一边,那撩轿帘搀扶上司的动作,还是礼节性地定格在那里。他只是不明白,中堂大人中途歇轿,为的是哪般?
张之洞四下里看了一遍,才挪步朝街边走。说是街,其实也就是稍宽些的路。当然,路边有更密集的房屋,多是饭馆、小酒馆、小杂货铺、洋货铺一类同日常生活有关的店面。看得出来,很多店面是新修的,新开张的喜庆对联还贴在门框上。“诚招天下客,喜迎四海宾”,这是一家小客栈。“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这是一爿茶馆了。“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是一间酒家无疑。张之洞抬头看了看,“醉不归”,即朝酒馆里走。文案见中堂大人要吃酒,赶紧抢上一步,走在前头。那六个步行作家人打扮的护卫,比文案还要快,他们不动声色地进了“醉不归”,占住了店堂的四个角落。这是护卫们的职业动作。主人要进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必要先行进去察看一番。但这样一来,就无疑是宣布,这里有大官儿来了!
果然,这架势一摆开,张之洞就不高兴了。微服出巡,关键在微服二字上。这又是文案引路,又是一大帮身手敏捷的健儿前跳后窜的,还微服个屁呵!他本来就没有进来喝酒的打算,只是因为在轿子里坐得久了,颠得老骨头节节作痛,想下来踱几步松散一下,这倒好,给他把招牌亮出来了。
“老爷,您家们请坐咧!大老爷,您家们请哪!”一个中年胖子,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躬下腰,站在离张之洞约三尺远的地方,作出恭请的手势。
“你是老板?”见胖子不像是跑堂的,张之洞悠悠地问。
“不敢当咧,您家!我这算个么老板咯您家,算是钻个窟窿浸点水,开两扇门板求碗饭吃罢咧您家!”
“哼哼?求碗饭吃……”张之洞沉吟不语。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谁也不晓得他的脸为何一下子就阴了下来。他哼哼了几声之后,什么也不说,又回头朝轿子走。文案跟了上来,为他掀轿帘。张之洞头一低,刚动脚要上轿,又停住,直起腰,回头朝“醉不归”盯了一阵。酒馆门口,红脸胖子老板还恭顺地面朝这边垂手站着,脸上还挂着谦卑的笑,朝这边微微地点头。那神气,除了对这位排场很大的老客突然翻脸离去大为不解外,还有几分荣幸渗在笑里:这老客肯定是个大人物,说不定还是皇亲国戚咧!我这种鸡毛小馆,引来这么大的人物,嗨,日后有牛皮可吹了!
张之洞车转身,对还撩着轿帘子的文案说:“记着,巡堤事毕,把这个老板锁到衙门去!”文案惊得腰猛地一伸,又下意识地躬下,作出一副没有听清楚的神态。他非常不理解,小酒馆的胖老板什么地方得罪了中堂大人?他很想听听是不是中堂大人发错了命令。但张之洞没有重复命令,只是剜他一眼。文案再不敢试探,脸色一紧,低声应了个“喳”!
黄炳德在堤上恭候张之洞好久了。他知道中堂大人从姑嫂树方向来。出汉口城过芦汉铁路至姑嫂树,因地势不很低洼,路况不错。而从姑嫂树到后湖堤,则是筑堤修的便道。便道上不见车轿。黄炳德有些不安。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又抬头看太阳。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仲秋的后湖漾着一团成熟的田园清香。已经长得很硬朗的芦苇,软剑样的叶子还残留着几分青翠。乳白的芦穗似后湖金秋成熟的旗,偃伏,伸腰,摇晃。迟开的秋莲,像无数的精灵提着粉红、桃红、洋红、玫瑰红的宝莲灯,在漫天碧荷中游走。碧荷红莲中,镶嵌着金灿灿的水稻方阵,这乳白的芦花、碧荷红莲、金黄的稻穗,被沿湖婆娑的垂柳勾勒成一框框气韵柔绵色彩斑斓的秋实图。整个湖面田畴,似袅袅升浮着一片氤氤氲氲霭岚,似有还无,如大漠远烟,如远山薄雾,如蝉翼,如幽梦,仿佛整个后湖以及与它共荣衰的生命们一起,默默地为这一年一度的成熟歌唱、舞蹈……
迎接中堂大人巡堤,是黄炳德的本分,其余如刘宗祥、冯子高等,只是备询人员,并非官职在身的。黄炳德与莫师爷在前头等得心焦了。同知老爷在堤上踱来踱去,像一只迷失了归路的蚂蚁,在那里往返彳亍。刘宗祥一副悠然之态,无疑是在表明,这样的工程质量,绝对是无可挑剔的!冯子高与秀秀对着丰腴充实却又微现凋零之态的后湖景致,指指点点,兴致盎然。
“你们师徒大概是在这里觅到佳句了吧?”黄炳德百无聊奈之余,踱了过来。此时,他已顾不得官家身分,主动与无官一身轻的冯子高和清丽的秀秀搭讪。看来这也是缓和紧张焦虑情绪的良方。
“觅是觅到了,佳句却也未必。秀秀管家所得四韵,真有点唐韵咧!”冯子高兴致很高,“秀秀,朗诵出来么!古人云,登高而赋,可以为大夫,正此意也!”
秀秀浅浅一笑,一转身,影到刘宗祥背后去了。一来她是不好意思,二来她十分讨厌黄炳德。要她在色迷迷的黄炳德面前诵诗,无异于拿刀杀她。好在她在刘园应酬多了,晓得喜怒不形于颜色的道理,就用少女的娇羞来作掩护。
“在黄大人面前,秀秀是不敢弄斧的了!也罢,冯某代为一诵,算是献丑吧。”冯子高可能很得意女弟子的作品,要为自己的学生出出风头……
后湖秋鸿断远烟,残荷颓柳一钓杆。
舟傍野蒲摇孤影,心随家书忆华年。
闲来欲买荒渚静,穷极只赊涂鸦欢。
山长水阔觅归路,长亭短亭满风帆。
“好!好一个‘闲来欲买荒渚静’!”
众人回头,只见青衣小帽的张之洞,如蟠然一乡翁,从柏泉方向的堤顶走来。
“冯先生哪,这‘闲来欲买荒渚静’,意味绵绵,只怕是人间至境,难遇难求呀!”
黄炳德上前参见,张之洞摆摆手,示意免了衙门中的一应虚套子。可他的嘴并没有闲着,话藏机锋地直刺冯子高。
“中堂大人,卑职带路……”黄炳德并没有悟出张之洞话里针对冯子高的骨刺,他想引中堂大人开始正式巡堤的公事。
“你是说巡堤呵?老夫已经巡过了。老夫深感欣慰。督鄂如许年,老夫引为欣慰之事有四,一为训练新军,二为兴建学堂,三为倡导洋务,建织造局、建枪炮厂,四即此后湖长堤也。此项工程,虽筑一土堤,费银亦不足百万,然对汉口之未来,对汉口以渔耕为食之民,实为彪炳千秋之功呢!老夫另感欣慰者,尚在于此堤之修筑,并非沿袭以往朝廷江防水利工程之成例,一体由朝廷出资且督办。此次工程费用由官民分担,工程照洋务之法由工商业主承办。权之利之,故工程能毫无延宕。方才老夫已沿堤巡来,沿途所见,实慰我心,实慰我心哪!”
张之洞以手捻须,兀自向滠口方向踱步。他像一颗动作迟缓的蛇头,带动蛇身逶逶迤迤地朝前移动,走走停停,指手划脚。
“黄大人,你那个帖子,老夫拜读了。”张之洞东一句西一句,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涉及到的人和事,与之有关的人都提心吊胆。现在,他又把话锋一转,转到黄炳德呈请重新丈量后湖民地的题目上。可他的话只是开了个头,就再无下文,仍悠悠然往前踱。刘宗祥、冯子高、秀秀隔了十几步,不即不离地跟着。黄炳德一会儿走在张之洞的左边,一会儿走在张之洞的右边,随着张之洞踱步的方向不断改变跟随的位置。
“中堂大人的意思?”黄炳德小心翼翼地问,一句话虽短,看张之洞的脸色花的时间却很长。
“你着什么急?”张之洞又抛出一句没有着落的话。这句话,黄炳德可以理解为“帖子”里的话措辞太急,也可以理解为刚才提问的心情太急。
官场上不言而喻的通例,凡公事,不能急,也不会有人急。如果办公事急,其中必有私。所以,张之洞一句“你着什么急”漫不经心的反问,就让黄炳德额头上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珠子。
“果然急了吧?黄大人,后湖清丈之事,允你所陈。此外,后面那个刘宗祥,办事尚肯出力,叫他前来,老夫有话说。”
黄炳德像三伏天吃了浸在井里头的西瓜,一下子从里头舒服到外头。后湖该有多少民地没有官家的凭证!清丈后将会有多少民地变成官地!这堂而皇之的一清丈,又凭空可以变出多少钱来!老天,这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喜!黄炳德差一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了,他日夜担心的事,张中堂一句话就解决了!张中堂呵,你真是个好人噢!
黄炳德一边在心里祝愿菩萨保佑张中堂,一边求菩萨保佑他黄炳德和刘宗祥多多发财。他放慢脚步,等刘宗祥跟上来,向刘宗祥作了个张中堂有请的手势。
刘宗祥心里早就作好了张之洞质询堤防工程诸项事宜的准备。他有恃无恐。在堤防工程上,他虽然尽量缩减开支,但用工用料,仍然一点不敢马虎。钱要赚,活要做好,货要给足。这是他做生意的基本准则。他让父亲刘瘌痢随时监查张腊狗陆疤子,不让他们克扣民工的粮饷,不准他们偷工减料。刘宗祥还有一把算盘藏在心里:后湖的这一片土地,都将是我刘宗祥的!既然是这样的结果,那么,张中堂出面倡议修堤而且出资三十万,虽然刘宗祥自己出五十万,实质上,等于是朝廷出补贴,给他刘宗祥修一道私人的大堤!再说,后湖土地的价格,基本上等于是白送。如果当初没有这个条件,他刘宗祥怎么肯投资五十万?自己出钱为自己办事,刘宗祥都不去全力做好,他刘宗祥不是白痴吗?
刘宗祥曾同张之洞打过交道。在他心目中,张之洞是个很有人情味很有生活情趣很有个性的老头。别人办公他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