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勉之头上的湿毛巾,是在会见了赵吉夫之后搭上去的。一清早,祥记商行经理赵吉夫找到穆勉之,开口就说要同他打官司。穆勉之一肚子的火,但碍于刘宗祥的面子,把火压下去了。哪有红黑都冇搞清白,就拉着人打官司的呢!他压住着火气,问赵吉夫,要跟他穆勉之打什么官司。赵吉夫说,昨天,他从内城过,看到拆城墙的土石,都压在祥记商行和立兴洋行两家商行购买的土地上了。这些地都是私家土地,是好多年前就买下有大用途的。现在让土石渣子一压,不就废了么?随便侵占人家私人的土地,是个什么罪?是不是该打官司?这还不是小官司咧!
赵吉夫的话还没有说完,穆勉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穆勉之,这次是自觉自愿地钻了人家的笼子,这个笼子,是专门为像他穆勉之这样既聪明又干练的人设计的!刘宗祥啊刘宗祥,真是个角色咧!你让我中你的圈套还无话可说,或者就是让我说,但就是鲠在喉咙里头说不出来!说什么荒地要有大用场,狗屁的大用场!荒了这么多年,也冇看到有么鬼用场!用场,水凼湖荡,长草藏野兔子,灌水藏蚊子蠓子!他本来就是做地皮生意的,大用场无非是筑屋建楼,筑屋建楼还不是得花钱请人搬运土石填地基?现在,我穆勉之实际上是在为他刘宗祥填地基,他不花一钱银子,由老子不知不觉,哦,是自觉自愿的哟,白花工钱请这么多人为他填地基,不领情也罢了,他还要跟老子打官司!打官司为么事?还不是为了把20万都吞回去,还要老子倒贴倒赔么!好毒哟,刘宗祥,斯斯文文真看不出呀!我穆勉之是应该看出来的,一个大地皮商,大买办,没有几刷子,能行?他心里一阵绞痛,感到全身的血都冲上脑壳,两眼发黑,赵吉夫的形像竟一时模糊了。
穆勉之气得直翻白眼。不过,这也就是一眨眼的事。穆勉之还是穆勉之,虎死了不倒架子,骨头跌在地上两头一翘还是直的!他不再是当年自力学堂摸女学生的小光棍,他不再是为一头猪几斤猪鬃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小地痞,他已经是著名商人,是汉口的一个人物了。同赵吉夫之间的会见,是一种高规格的商业谈判,赵吉夫的背后是刘宗祥!这不同于在自家的洪门香堂里,可以自由自在。这是生意,动不得粗,放不得泼,行不得蛮。
“穆先生,您家是个明白人,未必‘豆芽菜还要屎(死)浇(教)’?如果咧,是我们祥记找您家买泥巴填我们的地,那您家的泥巴就是金子,我们的地咧,就是狗屎。眼下是您家招呼都冇打一个,就往我们祥记的地产上倒渣子,我们的地为么事要让给您家做渣子堆呢?您家想下子看,是不是这个理?”赵吉夫自然是受刘宗祥派遣而来的。他本来就是不笑不说话的,现在更是一副蓄谋已久的架势,挂着不急不躁甚至是谦和的笑容,仿佛他不是在同一个狠人谈正经事,而是在同一个熟人聊天。“其实咧,您家和我们祥记,和我们刘老板,是蛮好的朋友,不然,为么事那么多人要揽这拆城墙的事,刘老板都冇点头,您家一开口,刘老板喉咙里连梗都冇打一个,就等于是把20万两白花花的银子送给您家了咧?不过咧,话又说回来了,亲兄弟,明算账,这是做生意的规矩,一是一,二是二,王八拉车,规规矩矩,您家看咧?”赵吉夫始终笑眯眯的,正话反话都说到了。就只有一句话没有说:穆勉之先生,穆大苕货,您家快把钱吐出来罢!
当然,这句话刘宗祥赵吉夫都不会说,他们只不过是在用绵里藏针的法子逼他穆勉之说,穆勉之不说也行,只要拿出钱来。
“把那狗日的骨头给拆了!”毛芋头听明白了,晓得事情很严重。城墙非拆不可,而且要按工期完工,但钱是赚不到的了。20万两银子,刘宗祥就先到手2万,剩下的18万,民工的工钱,拆城墙后修马路的材料钱,是大头。然后,就要再加上现在刘宗祥无端生出来的压土地的赔偿金,这钱还够吗?如果刘宗祥吃肉连骨头都不肯吐一点出来的话,那还不知道要赔多少进去咧!打官司么,理本来就在刘宗祥那里,再说,有刘宗祥这样的官势洋势么?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成万上十万眼睁睁地从自己手上被人家冠冕堂皇地拿走,毛芋头脸气得通红,连耳朵根一直红到头皮上去,艰难地从瘌痢疤子中长出的稀稀朗朗的黄毛,被气得根根直立。“老子们反正是得不到了,不如跟他狗日的撕破脸算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刀六洞,看他要钱还是要命!”
孙厚志孙猴子,倒一反毛躁一摸三跳的性子,闷着头听完穆勉之与赵吉夫的会晤,好半天一言不发。
“五哥,您家说咧?也不要蛮多人出场,就五哥您家和我两个,捕个机会,把点亏刘宗祥那个假洋杂种吃!”
“搞不得,这事不能行蛮。这当口,刘家人一出事,还不赖是我们大哥干的?”孙猴子闷声闷气地说了两句,又不做声了。房间里光线不好,孙猴子两颊和眼窝形成四个黑森森的坑,只是上面两个黑坑里有两点绿莹莹的光,像晚上的猫眼睛。
第6节
太阳快当顶的时侯,天还是冷得很。祥记首饰行的掌柜伏在曲尺形货柜后面的案子上算账,算盘珠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偶尔响那么一声两声。首饰行的生意不比卖白菜萝卜,不停地有人买,而且一买就是论斤论担。首饰行的生意有个一字诀:“守”,首饰首饰,倒过来就是“死守”。成天半月地不来一个人,做不成一笔生意。或许一年半载里突然来了个阔主子,买个三五万银子的货,也是说不准的。掌柜的五十多岁年纪,干瘦干瘦的,浑身上下也许剔不出四两净肉来。他喜欢算帐,每天总在那里把算盘珠子扒过来扒过去。其实,有多少账可算呢?或许他是盘这个行当的老手,铺子里总有算盘响,昭示这个铺子总有生意做,而且,铺子里有响声,也解了这成天死一样的芩寂。这瘦掌柜是赵吉夫从别的铺子挖过来的“老珠宝”,据说,无论是卖出还是买进,他都“眼里有水”。首饰行开张两年多,瘦掌柜也的确为祥记赚了几笔。瘦掌柜估计近几天会有生意。十冬腊,快到年底了,这十冬腊的日子,可能有大户人家赶个腊月二十八的吉利,办个嫁呀娶呀的喜事。经营首饰这行当,赚的是两头的钱:穷的和富的。有那穷的,实在穷不过,奈不何了,把传了好多代守了几十年祖上的一点最值钱的物件,拿来这首饰行,或押或卖,换出些年关的衣食。为什么不拿到当铺去呢?当铺对这些明晃晃的东西压价太狠,一旦无力回赎,就吃了大亏了。存了心要把祖上遗物换饭吃的子孙,又有几个能赎回故物呢?至于那富的,尤其是富在火头上的人家,就是家里没有喜事,找都要找个喜事的名目出来,花上几个钱心里才快活,真有了喜事,金银珠宝首饰行就是他们必定要光顾的地方了。
两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在一个丫头的陪伴下,刚一走进祥记首饰行,瘦掌柜就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他暗自得意。左眼跳财,怪不得,今日一大早左边的上眼皮子就不停地跳!看来是应在这笔生意上了。他不动声色,让伙计先去周旋,兀自把算盘珠子拨得炒蚕豆样脆响,仿佛今天已经做了好几笔大生意似的。
来人是日租界金鑫洋行株式会社周买办的母亲和少夫人。母亲是为女儿挑嫁妆,少夫人是为小姑子选陪嫁。母亲的脸蜡黄蜡黄的,如果不说是周买办的母亲,肯定会被看成是有几分浮肿。少奶奶倒是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只是嗓音有些沙哑,说起话来沙嘎嘎地。人生在世,也的确难得十全十美。有了貌,不一定有才;有了这个才,不一定有那个财。像这位少夫人,精明能干是写在脸上的,就只听见她不停地介绍,不停地比划,对金银珠宝这些玩艺还蛮内行的。而老夫人咧,反倒寡言少语,点头多开口少,儿媳妇说什么,她都点头。
“难得上慈下孝。这周买办家的内室,真是一团和气哦!”瘦掌柜心里有感慨,更有着急。这两位只是指点,并未开口要买。而伙计也似乎被少夫人的美貌和侃侃的谈吐所折服,居然也是点头多,开口少。这要拖到么时侯?拖的时间一长,兴头一过,气一泄,人一走,生意不就泡了汤?
“您家们两位大安!买点么事,尽管说,前两天进了一对印度宝石,镶了一对戒指,是件新样货。呵,对了,不在柜上,在库里。您家是不是想看一下?”瘦掌柜对老夫人躬一躬腰,就直接同少夫人谈起了生意。
“哦?那好那好,就是要新样东西!不怕贵,只怕东西不好。您家不晓得,我们屋里的姑娘是个洋学生,就是喜欢新样东西。”瘦掌柜进里头去拿宝石戒指,少夫人对着他的瘦背影还在叨叨地说。“说句怕您家们不喜欢的话,今天我们娘两个跑了几个地方,抬轿子的都说脚跑起了泡子,就是冇看到合心的东西。本来咧,我们就要回去了的咧,听说这里还有一家铺子,管他的咧,看下子咧,求不到官有秀才在……”瘦掌柜听到少夫人同伙计谈得热火朝天。
瘦掌柜拿出一对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锦盒,打开,又是一层金光闪闪的刷金盒,再打开,刷金盒内层柔柔的印度绸衬里,嵌着一只硕大的珠光宝气的钻戒。另一只盒子里也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只是黄金戒指稍清瘦些,一看就知道这另一只是女式戒指。
少夫人没有马上把钻戒从盒子里取出来,只是捧着盒子反复欣赏,又拿给已经被伙计安排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看。在老夫人看时,少夫人不停地指指点点,小声地说着什么,意思仿佛是夸这套玩艺的成色不错。这一切,瘦掌柜都不错眼地盯着。有什么办法呢,生意场,就是战场,坑蒙拐骗的太多了,不得不防啊!虽然这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也还是小心为妙。
“掌柜的呀,这两样东西我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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