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板,您家莫客气,我聆听高见就是。”
“子高先生,我们两人坐在这里,又无外人,先生怎么也这样客气!先生宦海沉浮,商界历练,你我有缘共事,先生当多赐教才是。”刘宗祥又端起茶杯。还有两片叶子浮着。他呷了一口,一片茶叶被吸进嘴里。他嚼着,继续他刚才的话题。“朝廷后湖筑堤,防水患是表,着眼长远,汉口城向铁路外扩展是实。我想用芦汉铁路贷款的老法子,拿到购买后湖地皮的优先权。”
“时过境迁,贷款之策恐是不灵了。再说,后湖的地皮,官地民地皆有,一揽子购进,恐怕要费些周折。”
“先生的意思?”
“捐款!后湖筑堤,虽是朝廷名义,实际上是张之洞中堂倡议。这张中堂为宦为人如何,可以另当别论,但历数他督鄂所倡办的几件事,倒都是从大处着眼。这筑堤虽非洋务,却是国计民生之本,也是能彪炳千秋的壮举。先生捐款,必将远近震动。先生难道忘了‘欲取之必先与之’道理么?但此举在施行上却又不宜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往深处说罢,黄炳德今天并非仅为透信而来,实为摸底也!筑堤所需款子必然巨大,想汉口商界能够包揽此事的户头主子并不多。更重要的是,盘弄地皮的大手笔不多,即使有,能够绕着弯弯肠子,从荒湖荡子开始想心思买的主子,绝对不多!偌大的汉口,吃这种菜的虫,我冯某真还只见到您家刘老板一位。我这不是恭维,您家晓得,冯某还冇长打恭作揖的骨头。先生先稳一稳。先下点力气打窝子,窝子打好了,有鱼自会上钩。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派得力的人手到后湖,考察水情民情,包括田亩地价,收成好坏诸般详情。先生虽自幼生长于斯,但世情民情,关乎大生意的成败,不可不慎之又慎。”
“先生所言极是!”刘宗祥在冯子高说话中间,就一直端着杯子,下意识地用杯盖赶那片还没有沉下去的茶叶。看来,他很专注。“我立即安派人手到后湖察访,也请先生近些日子多到官场上走动走动,如能过江到省城那边活动活动……”
正说到这里,赵吉夫赶到了。
赵吉夫总是一脸的笑。他笑着和人说话,一副谦和陪小心的样子;他笑着听人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上街走路笑嘻嘻的,像是满世界都是赏心悦目的景。赵吉夫习惯笑,笑是他的习惯。赵吉夫的笑,不是那种呲牙咧嘴哈哈嘿嘿甚至顿足锤胸夸张的笑。赵吉夫的笑,仿佛是他脸部与生俱来恒定的表情。眼睛微眯,眼角下弯,呈下弦月状;嘴角微翘,不露齿,作上弦月状。如果你把问题摊给赵吉夫,你永远搞不清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有刘宗祥清楚,一旦赵吉夫不笑了,事情就很麻烦了。
听自己的老板说了半天芝麻的事,赵吉夫没有插一句嘴,脸上的表情一变不变,笑眯眯的,头微微地一点一点,像不是在听老板交代一桩大买卖,而是在听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有滋有味的故事。
“白芝麻?黑芝麻不行?”赵吉夫就问了这一句。见刘宗祥摇摇头,他就再也不吭声了。
“回家?”赵吉夫脸上笑容如故,刘宗祥就放了心。冯子高也好像轻松了,伸了伸懒腰,记起张妈说的刘宅打给老板的电话,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二苕,弯一脚!”刘宗祥叫吴二苕。
这“弯一脚”,是顺便搭载一程的意思,当然,也含有因被人顺道搭载而表示谢意的成份。二苕拉的是老板的包车,老板是用不着讲这种客气的。但只有二苕明白,凡老板叫他“弯一脚”,就是叫拉到紫竹苑去。
第12节
紫竹苑是刘宗祥常光顾的烟花脂粉乐户家。
紫竹苑就在宗祥路附近的紫竹巷里。宗祥路隔洋人租界一侧,尽是鸡肠子样的小巷,小巷深处尽是这样操皮肉生意的去处。
皮肉生意恐怕是人间最古老的生意了。人世间就是这样,只要是卖的,就会有买的;有买的,也就有卖的。
夜太静,二苕的脚步沙沙地响。刘宗祥在车轮与青石板路的摩擦颠动中,感慨丛生。
他不喜欢他的太太。当然,仅仅是不喜欢而已,也不恨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一肚子法国巴黎、中国生意的刘宗祥,已是一层隔膜。但刘宗祥又不得不接受父母给他的安排。
他太太是河对岸钟姓人家的姑娘。
隔柏泉过渡,是两千多年前当地的砍柴人钟子期墓葬处。那钟子期真是个怪人。一介种田砍柴的乡巴佬,居然有音乐天赋,竟能在俞伯牙的琴声里品出“高山流水”的意蕴。汉水柏泉这一带,也算得上是民歌、民谣的孳生之地,田畴阡陌间常可听到这样的村野小调……
妹在地里薅呀黄瓜,郎在地头丢瓦呀渣。
打掉一朵公花是不要紧咧,打掉一朵母花打掉一个瓜哪怕我的爹来骂咧嘿咿呀嘿!
真是很难相信,对琴艺已炉火纯青的琴师的演奏,发出“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赞叹的,竟是一个砍柴人。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千古之谜。再说,那俞伯牙也是个怪才。他演奏的曲子,马听得懂,还很欣赏,“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连饥肠辘辘的马儿都停止进食来欣赏他的音乐,却缺少人间的知音。这应该是一个悲剧。可偏偏巧得很,一个砍柴的乡下人倒窥透了琴师“志在高山、志在流水”的内心世界。这人的内心世界,真是说深深似海,说浅也就隔层肚皮而已。
刘宗祥自觉与钟子期的后裔女子,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当年俞伯牙与钟子期之间的那种境界。
他很难忘记新婚之夜的那一幕。
婚礼拜堂一类程序是在柏泉办的。先进圣母堂,这是作为教民的刘瘌痢坚持的。再回家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程序。终于,夜阑人静了,终于,揭下盖头了。摇曳的红烛下,新娘子倒是个容颜仪态均称上乘的可人儿。问题就出在夫妻同床男女合体的实质性阶段。宽衣解带,各自动手。玉体横陈,干柴烈火,轰轰烈烈。“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新郎如洪水过闸,潮去情自平。慕夫君丰仪已久的新娘,兀自新雨沃桃花,正是情绵时。她跪起身来,在催人情浓的烛光下,轻抚郎君疲惫的脸,抚他高挺的鼻……刘宗祥睁开暂作小憩的眼睛,正欲向妻子作一种什么温情的回报。陡然,他看到一团衰草零乱乌漆巴黑血乎啦刺的混沌,一侧身,婚宴上的酒食吐了一地!
婚姻成了刘宗祥新鲜而遥远的梦。
他们夫妻成了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刘宗祥知道是自己的毛病。他没有办法,只有拼命做生意,做与生意有关的事情。好在世界上一切都同生意有关,一切都是生意。生意本身就是一切。赚钱对于刘宗祥,已没有当年皮埃·让神父教诲灌输的“人是英雄钱是胆”的表层意义了,赚钱只是生意的副产品,只是此生意与彼生意之间的手续和凭证而已。
比如现在去紫竹苑,我给钱,也就是交凭证给老鸨,表示我要来做一次生意。刘宗祥这样想着,腰也就由靠着而直了起来。
一对纱灯把紫竹苑这块脂粉地抹出一片猩红。
铜臭与粉香是汉口的一对孪生子。仅宗祥路这一带的里弄里,妓院婊子行就有十多家。“十家八九是苏扬,更有长沙与益阳,夹道东西深巷里,个侬浑似郁金香。”汉口的婊子行帮口颇杂,分苏(州)帮、扬(州)帮、湘(湖南)帮、本帮(湖北)和杂帮(河南、四川)。紫竹苑属湘帮。人道是湘女多情,古来就有娥皇女英哭夫而死、洒泪以成斑竹的艳说,加之紫竹苑僻处深巷,收拾洁净而不示张扬,很合刘宗祥的口味。
果然没有张扬。连二苕的车铃都没有响,紫竹苑的大门就吱呀呀轻吟一声,吐出一腔子温柔。一对粉灯迎上来,一对粉臂搀上来……
“我回家了。”朦胧中,刘宗祥真个有了错把扬州当汴州的恍惚。
第13节
连着吹了三天的偏北风。风不大,悠悠的,也就是能把柳树梢子撩得颤颤地摆。人真是个怪东西。刚刚热得恨不得把身上的皮剥下来,北风一起,就穿起了长袖衫子。夜晚满街塞巷的竹床几乎绝了迹。
人是无毛虫,六月天怕北风。
汉口的秋天是最爽人的。
离宝庆码头不远的集家嘴,中秋前尤其热闹。太阳已经掉到柏泉右边的米粮山尖子上了,这里的叫卖声依然不绝于耳。
“雪花膏,美人胶,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扑粉爽身粉,哎蚊子闻到赶忙滚,宝宝一夜睡安稳哪!”
一个瘦精精的汉子,清清爽爽一袭白府绸褂子,玲玲珑珑一顶瓜皮小帽子,举一根长木棍子。棍上一面穿一个小皮鼓,一边安面小铜锣,锣鼓两边各缀两只小木球。配合着自己的吆喝,精瘦汉子晃动木棍,噗咚咚铛啷——噗咚咚铛啷!锣鼓齐鸣,他一个人就是一台戏。做这种货郎不简单,能说会道还要有力气。他背上背个与肩齐高三面都是玻璃的木竖柜,边摇打锣鼓边说边唱,见围观的人多了,就放下竖柜,继续介绍他的商品……
“呃!还有大针小针绣花针,棉线葛线五彩线,按扣纽扣蚌壳扣!呃!橡皮筋,万金油,丝光袜子玻璃球咧!”
立时就有几个出来置办中秋物事的妇女上前问价钱,挑花样,买这买那。
见这里围了一坨人,一个挎竹篮的少年过来了:“哎!糖麻花,盐麻花,馓子枯麻花!金牛镇的酥麻花咧!”
卖麻花的少年也许是喊得久了,也许是正处在向青年过渡的年龄,喊出的声音不脆,却有鸭公嗓子“哈沙哈沙”的韵味。
金牛镇的麻花好是好,但金牛镇远在咸宁,咸宁麻花送到汉口来,哪里还脆得起来!
“哎!撩撩撇撇咧!”
“撩撇”,汉口话是简单、便捷的意思。这喊“撩撩撇撇”的贩子,其实表达的不是“简简单单”的意思。他是卖凉粉凉面的。凉粉凉面喊快了,喊混了,听起来就成“撩撩撇撇”了。凉粉凉面是汉口暑天的大众食品,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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