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凉面喊快了,喊混了,听起来就成“撩撩撇撇”了。凉粉凉面是汉口暑天的大众食品,可以从初夏卖到秋分。卖凉粉凉面的是个精壮汉子。一副面担用白桐油髹得白里透亮,显得极洁净。一条栗木扁担猪肝色,两头镶着黄铜云头,金光亮霞。担子的一头反扣着一盆洁白晶莹的凉粉,上盖几层崭新的毛巾。另一头是一堆金黄油亮的银丝凉面。再配上十多个白瓷小罐,内装酱油、麻油、辣椒油、芝麻酱,还有姜汁、蒜水、香醋、胡椒、虾米、蛰皮、绿豆芽和榨菜、红萝卜、大头菜剁成的末子。你来一碗么?只见这高高大大精精壮壮的汉子长筷子一抖,白生生或黄灿灿或粉或面就装进了碗,然后,右手翻飞如蝴蝶采花,左手托着的碗不停地转,那十几味佐料眨眼间就一一洒在碗里,赤橙黄绿,异香扑鼻,那涎水,引得喉头上下串动。更有意思的是他那碗。碗口足有四寸,一副量多货足的口径,往里一看,却毫无深度:碗底就有两寸多高,整个一个高脚盘,盛上十碗也满不了一斤!但谁又去跟他计较呢?都习惯了,何况他通身加担子一派清爽,几个铜子就让你尝尽人间滋味,还有什么可报怨的呢!真个是——“撩撩撇撇咧!”
卖月饼的摊子前,人挨挨擦擦的。摊主边收钱递货,边反复喊……
“汪玉霞咧汪玉霞咧!”
“冰糖的,豆沙的,还有火腿的咧!”
月饼摊子旁边,一个卖秋虫的汉子,猥猥琐琐的,拥着一大堆瓦罐,时不时尖起嗓子叫一声……
“活的!活的咧活的活的咧!”
集家嘴一年四季有人卖“活的”。正月间,扎兔子灯、鲤鱼灯之类,逗孩子,卖的人就喊“活的活的”。初夏四五月间,捡几个玻璃瓶子,装几条小蝌蚪,拿到这集家嘴,也“活的活的”沿街喊着哄小伢们。即使到了碎雪飘洒的冬季,在一根玻璃管子里灌进些有颜色的水,再放进几粒小浮子,随手倒动浮子,也满可以敞着嘴叫“活的活的”,引得一群伢们撵着屁股跑!
“活的活的”听多了,一听就晓得是假家伙,一听就晓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活的活的”总有一种诱惑力,引得不管相干不相干的,都想拢去看一眼。被“活的活的”引拢去的人,大多有失望和“被骗了一盘”的感觉,但这感觉也就是一瞬间,倒是自嘲滑稽的成份多些。
刘宗祥的车在集家嘴街头穿过,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浓浓的商贾气,浓浓的烟火气,浓浓的市井气。他喜欢这种气味。在这种气味中穿行,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混同感。他觉得自己是一条大鱼,游进了惬意的水域,周围尽是些黪子、翘嘴白、麻姑雷子之类的小麻花鱼,更使他显得卓尔不群。
刘宗祥现在正以法国汉口立兴洋行买办的身份,到穆勉之的芝麻船上去验货。
汉口的集家嘴,本应叫接驾嘴。公元1521年4月,也就是离刘麻子发现汉水改道而怔怔地站在柏泉乡土堤上小便失禁的年头不到一百年,明武宗朱厚照薨。这位短命的皇帝没有来得及有子嗣,远封在湖北安陆的兴献王朱佑杭之子朱厚熜被立为皇帝。于是,朝廷一干人等从京城出发,前往湖北安陆。5月,这位在中国历史上还有些作为的嘉靖皇帝,沿汉水来汉口,然后入江东下,转京杭大运河入京。因嘉靖皇帝曾在这汉水的入江口受到汉口百姓士绅的迎送且有短暂停留,就留下个“接驾嘴”的地名。皇帝不是天天见得到的,迎送皇帝的事也不是年年都有的。但地名却天天都得叫,何况接驾嘴是汉口“廿里长街八码头”之首呢!名字叫去叫来,就叫讹了。久而久之,接驾嘴先是薛家嘴,后成集家嘴。就连当年的送驾墩、报驾巷,也讹成宋家墩、鲍家巷了。
穿过集家嘴,沿汉水河口河街上行不远,就是宝庆码头了。
穆勉之此次发往上海的三船白芝麻,就泊在宝庆码头内。
宝庆码头是湘籍宝庆府所属邵阳、武冈、新宁、城步、新化等县船帮在汉口建的码头。
湘人向有行舟弄潮的传统,与之相接的,唯有长江汉水为最近的水系。宝庆码头发展很快,除汉口外,在汉阳月湖、鹦鹉洲和武昌白沙洲,也建了宝庆码头。集家嘴汉水入江口一带,风平浪静,水深流缓,是天然的内陆水码头。世上的好东西总是有人抢。这宝庆码头因了这天然的地势,建成后,百多年来时与安徽的徽帮你争我夺,械斗不断,冤怨相报,从未间断,演绎出不知几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第14节
正在码头等候的穆勉之,一见到刘宗祥的车露头,就从码头账房迎了出来。
穆勉之是个很少将就别人的人。
打从上十岁起,穆勉之就在武昌豹獬乡有了名,上房揭瓦,踢天弄井。十三四岁,更是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好在虽然两岁上死了爹,寡母好赖守着十几亩田产,陪着小心过日子。一天,同村张寡妇牵着她十来岁的遗腹子哭上门来。
“造孽咧,您家看唦!”张寡妇拉下遗腹子的裤子,叫那孩子翘起屁股来。
望着张寡妇孩子红肿起老高、还在往外渗血的粪门,穆勉之娘的脸一阵通红之后,又一阵苍白,终于,她一阵眩晕眼白往上翻,一头栽倒在地。
豹獬乡下是呆不得了。在武昌省城经商的本家叔子把穆勉之领出来,先放在自力学堂做杂役。
杂役的事情,也就是扫地抹桌子打开水见事做事的勾当,说闲也闲,说忙总有事做。开始,穆勉之干这个还勤勉,加之长得肩宽膀圆,16岁的人看上去是20岁的壮小伙子,五官也还端正,出言也还谦恭,也就得了校内外师生的欢心。但时间一长,穆勉之的马脚就露出来了。
自力学堂属女子学堂,清末思想活跃,种种新事物,时有出现,这女子教育即其中之一。能往女子学堂读书的,都不是等闲人家的等闲女子,或是家里有钱,本人有闲,或是家里有钱本人向往新生活,或是家道小康本人心有天高,慕那先朝巾帼想有一番作为的。穆勉之眼里何曾有过这许多粉黛佳人!一时竟有红楼幻境人间天上的兴奋。有事无事,穆勉之总是往学生堆里凑,送茶送水,代买物件,人叫不走,鬼叫飞跑,俨然蝶入花丛欣欣然游刃有余。这男女间的事,多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学生中多有吃饱了无事干的,眼见得一个面正耳方有模有样的乡下小伙子勤谨活泛,常是一副憨厚老实时不时天真讨教的样子,小女子的虚荣心就有了施舍的机会和满足的契机。穆勉之装苕卖呆还是有几手的,这是一切具有狼的本性的男人天生的本领。穆勉之装成一个乡下憨小伙,一切都不懂,一切又都想去懂,一个个天真的问题,常常逗得女学生你推我搡,笑得花枝乱颤。穆勉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时间一长,穆勉之又有些伥伥然了。花枝乱颤也罢,粉香扑鼻也好,人之于色香味形,总要眼耳鼻舌身,一一亲历,方称快意。像这种黄花鱼溜边、磨刀剪不洒水干镗的搞法,不是穆勉之的风格。
终于,他逮到一个机会,单独同这个女学生在一起说话了。
女学生姓杜,名字穆勉之记不蛮清楚了,仿佛叫个什么杜月萱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姑娘伢现在同他单独说话。这杜月萱也特爱同穆勉之说话,一说话就笑,其实所说的话大多一点可笑的成份也没有。女学生一笑,还必然以左手背的一半翻过来虚掩樱口,右手向穆勉之一探一探的,像要抓住他的样子。
这天,杜月萱请穆勉之为她去买一盒爽身粉,不要中国的,要英国的。她写了一长串字母交给她,叫她去买,递纸条的时候,周围还有几个女同伴,她还是以手掩嘴,飞了他一眼。
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穆勉之回忆这件事,总是咬牙切齿地肯定,祸首罪魁就是那销魂的飞眼。若干年后,穆勉之又有过与杜月萱的邂逅,他首先不是问那次飞眼的意义,而是疯狂的报复。
穆勉之趁放学下课,别的女生都出来了,他堵在教室门口把粉盒交给杜月萱。杜月萱像是有些疲倦,没有掩嘴笑,浅浅地道了声谢。穆勉之不愿放弃这设计了好久的现在好不容易有成功雏形的局面,无话找话缠着要杜月萱教他认粉盒上的洋码字。穆勉之读了几天私塾,杜月萱就在黑板上用中国字注那串洋文的音。讲着听着,趁杜月萱车过身去写黑板,穆勉之双手一上一下,按设计了许久的方位扪了下去。
穆勉之没有扪出什么新鲜感,倒是扪出了杀猪宰羊的尖叫声。
武昌是彻底的呆不得了。本家叔叔怜其孤苦,虽恨他顽劣,还是把他介绍到汉口叶宁记绒线铺去做学徒。
做学徒,讲究的就是四勤,手勤脚勤眼勤耳勤。穆勉之恰恰多了嘴勤这一勤。刚入生意场,新开张的茅厕三天的香,脚不停手不住,看么事都是稀奇,听么事都新鲜,初来乍到,那嘴巴还闭得住。久了,人说么事,他都想插一杠子。一天,他随老板到广货行进货。他们去得稍晚了点,先定的货被同业一家绒线铺买去了。老板转身想退了定钱去赶另一家的货,穆勉之却认为先下了定钱,不能货卖二家,就与广货行管事的吵了起来。叶宁记不是个大店,广货行是行大欺店,管事的就出言不逊挖苦了几句。穆勉之上去,一拳把管事的鼻子打成骨折,两颗门牙全掉了。老板见他为店里事惹了祸,虽怪他出手伤人,倒还是出面在茶馆摆“讲茶”向广货行陪礼。哪知广货行的人根本不买账,第二天堵住叶宁记的门,单挑穆勉之叫阵,几条彪形大汉把他打了个半死。
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跌打损伤的药渣子倒了半条街,穆勉之才算勉强治好了伤。伤好之后,穆勉之以为店里受伤,提出从此两年内半天出外学武,半天在店里学徒。叶宁记老板一来顾念他为店里吃了大亏,二来也忌惮他蛮横,也就答应了。
离大夹街不远的半边街,有一些做猪鬃生意的,人称猪鬃帮。帮内人多孔武有力,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