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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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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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让神父像一截形貌怪异的枯树桩子,一动不动地戳在圣母堂前管事的坟茔前,心潮起伏。那双深凹进眼眶的眼睛,越过前管事的长眠之地,投向圣母堂那高高的塔状尖顶。塔状尖顶上的十字架,虽然被抹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阳光,但仍然黑黢黢的,泛出冷飕飕的光。霎时,神父的记忆越过了岁月的围墙,似乎看到了敏捷强壮的刘癞痢风风火火,为修圣母堂这个洋庙跳出跳进,忙上忙下。中国的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呵,是了,岁月无情。对,岁月无情。但这句感叹又是多么的有情哪!老神父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他企图闸住浑浊的眼泪,一任已经见瘪的嘴唇不停地嗫嚅,不知是嘴唇颤抖呢还是在念叨什么。或许是在念叨什么罢,但连离得很近的懂法国话的刘宗祥,也听不明白。但有一点刘宗祥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神父是在念叨什么的话,那么,作为相交了几十年的朋友,神父此刻一定是在呼唤主,在主的面前,为这位异国的信徒祈祷,祝愿这位闻了一辈子肚脐眼味道却始终闻不来法国奶酪味道的中国老人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

其实,站在父亲长眠的地方,刘宗祥虽然面色木然,但内心却在翻江倒海。

法国人在后湖与乡民发生冲突之后,弗朗克要刘宗祥去要挟官府整治乡农。法国人的这块招牌不能丢。刘宗祥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就按照弗朗克的指示频频出入县衙门了。可想而知,刘宗祥怎么会瞧得起像郗燮圭这样的人呢?但是,凡事总有从权的时候。为了打鬼,不妨借助一下“钟馗”。所以,在法国人眼里,他们的这个买办,开始不积极,后来几乎天天往县衙门跑,看来还是很尽心很忠心的。弗朗克哪里晓得,刘宗祥到“吸血鬼”那里去,每次都要带几两上好的鸦片膏子,而所说的话题呢,却都是痛斥弗朗克如何坏,如何在华界和租界都不逗人喜欢,甚至连他本国的洋行、银行和法国国内的权要们也不喜欢他。总之,刘宗祥给“吸血鬼”的信息,就是坚定对方同弗朗克斗下去的决心。

“可惜,可惜爹没有看到我这一着棋。唉,神父也太性急,带回乡那样一个信,送了老人家一条命!不过咧,话又说回来,这大的年纪,也经不住忽冷忽热的事情了。”刘宗祥看似木然的神情底下,掩盖着急骤翻腾的心潮。“唉,老人家,您家担的个么心咯!硬是把前几百年老和尚说的那几句陈谷子烂芝麻话,当成了无上真经。因杨而兴,因杨而靡。洋杨杨洋,就那么当真?真的跟法国人闹翻了,我又不是冇得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产业!再说,我怎么会那么苕咧,真的跟法国人翻脸?呵一下哄一下,推一下拉一下,事情不就过去了么!唉,真正讨人嫌的麻烦事,不在法国人那里,恰恰在我们的革命功臣那里咧!”

自从建起了民国,牟兴国的脸就没有晴过。

不是假的,牟兴国真是这场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大革命的主要参与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整个举事筹备阶段汉口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和决策的核心人物之一。首义前夕,在汉口的联络点,他和冯子高往炸弹壳里头装火药,火药突然自燃起火,他和冯子高差点被烧死。像这样把脑壳别在裤腰上“玩”的事,又何止一件两件!但是,江山是打下来了,却只给他安了个军政府参议的衔!这就好比庖厨之人,忙死忙活杀猪宰羊煎炸烹煮,临到最后,居然没有自己拿筷子的份!

“俗话还有杀猪宰羊厨子先尝一说呢,可这倒好,骨头渣子都冇得了!”牟兴国常常长时间地站在窗前,涌上心头的都是愤怒和咒骂。“吃的吃,看的看,心里像钻子钻。”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愤世嫉俗的呢?可能,这算是他革命之后的一大收获吧。

这是宗祥路上的一幢二层的小洋楼,就是当年的“新亚译社”。宗祥路对过是英租界。租界的房子没有被冯国璋的大火焚毁,仍然是高楼林立虎踞龙盘的模样。

宗祥路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那个印度巡捕,挥着根粗大的棒子,对一个人力车夫吼着。大热的天,这巡捕居然还包着那么厚那么重的布包头,不知头上长不长痱子?

“革命了一场,死了不晓得几多人,一切还是照旧,飞扬跋扈的外国人依然飞扬跋扈。就是把个满清皇帝从龙椅上赶下来了,换了个人去坐。这就像只有一张吃饭的桌子,争来抢去都想上去占一席之地。争来抢去千百年没有停过!”

窗外沸沸红尘众生相,常让牟兴国感慨不已。这世界就像个流水席。这一趟,是哪些人上桌子咧?坐头席的主客不是仇家,就是八竿子打不到的狗屁都不相干的人!打下了偌大一个江山,坐的坐金銮殿,列的列文武班,几百年都难得碰到一趟的好处,都让他们抢光了!我种甘蔗,他们吃得下巴流糖水,我还要给他们扫甘蔗皮子!

照说,牟兴国算是读了些书的人。先是子曰诗云,后是些革命维新的杂书,也涵养得一脸的书生模样。但人这东西,一旦被黄白之物照花了眼睛,被酒色财气蒙住了心窍,一旦愤世嫉俗走了极端,成了个名利场中的蛀虫禄蠹,那露出的另一副嘴脸,和那一肚子的屎糟腥臭,绝非一般市井人物如穆勉之张腊狗之流所能及。以前,牟兴国当革命党之时,做革命领袖之时,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何曾有过口出秽言的时候!可现在,他常常咒骂。当然,多半还是在心里骂。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保持儒雅风度。公众场合,也偶尔为之,有时还破口大骂。将军么,武夫也,骂骂何妨!

“还是刘宗祥这样的人划得来!革命只当是为他们打扫场子,创造更多的机会。你看,过去这里叫宗祥路,现在还是叫宗祥路。一根毛都冇伤到他不说,生意还越做越大!”

由眼前的宗祥路,牟兴国想到了刘宗祥,越想越憋气。

这革命不也是生意么!这生意可是天大的生意咧。投了资,把脑壳提在手上当本钱投资,到头来往荷包里头装钱的是别人!

长时间思考的结果,牟兴国是坐在磨子上吃藕——想转了看穿了。他终于从“革命——革命胜利——革命胜利冇得到好处”的死胡同里走了出来。一旦气顺了,牟兴国那一肚子经济学问就发挥作用了。不都是为了得好处捞实惠么,你有你的鱼路,我有我的虾路,世上哪样东西不能变钱呢?只看会不会瞅准了独辟蹊径,只要善于利用机会,敢于“下叉子”,不愁叉不到鱼。

牟兴国重新活跃起来。这很像一条经冬的蛇,虽然在别人看来还是漫天碎玉瑞雪飘飘春暖无期,但对于他,一旦调好了自己的生物钟,他就明白,春天就在不远处招手。他给人的印象,还是那个为革命事业四处奔走的革命者,为民众利益慷慨疾呼的一介书生。他似对参议的职衔很满意也很尽责,几乎凡事他都要参一下,凡有机会,他都要议一番。逐渐,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成为既不掌权又不在野革命元勋革命将军的“首领”。这一伙人,汉口人戏称为“将军团”。

第六节

最先尝到将军团爹爹们辣汤辣水厉害的是楚兴公司。

楚兴公司的前身是以谢子东为总经理的恒昌公司。恒昌公司是民营合股公司,以租赁张之洞创办的“布纱丝麻四局”起家。

当年,湖广总督张之洞醉心洋务,奏准朝廷,办起了织布官局、纺纱官局、缫丝官局、制麻官局。这四“官局”实际上就是织布纺纱缫丝制麻的工厂。张之洞办事,只要看准了,是舍得花大本钱的。何况他又是深得朝廷信任的方面大员,凡有倡议,一般都是一奏就准。布纱丝麻四局创办之初,张之洞的确有些雄心壮志。不说别的,所有的机器设备,全都是不惜重金,远涉重洋从英国德国买回来的。人们至今还记得,镌刻在织布局大门两侧的那副铜质的金光闪闪的对联:经纶天下,衣被苍生。这副寄托着中堂大人得意心情的得意之作,把他的雄心和理想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果从这副对联细细揣摩张中堂更深一层的心情,可以触摸到,在淡淡的浪漫中,泛出些许夕阳西下的苍凉。

历史发展的趋向和结局,同历史人物的主观努力和美好愿望,往往不那么一致。

经常出现这样可笑可叹的情形:美好的理想和美好的结局,或擦肩而过,或背道而驰。

不长的时间里,“四局”或只折不赚,或赚了却不晓得钱到哪里去了,或干脆昙花一现倒闭了事。

尽管张之洞为宦从政堪称干员,眼睁睁地看着他殚精竭虑耗费巨大创办起来的企业只折不赚,却无可奈何一筹莫展。就在刘宗祥冯子高向他请求承包后湖筑堤工程的时候,张之洞一见刘宗祥,短短的一番对答,他老人家萌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这刘宗祥是个官身,当初把布纱丝麻四局交给这后生去办,恐怕又是另一番气象。

其实,聪明睿智洞察世事人情如张之洞者,也有一点不明白:在他那样的管理体制下办企业,再怎么能干的人,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不中。

值得庆幸的是,张之洞虽然无法改变官办企业的管理体制,不甘心自己所创基业彻底被毁,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一条挽救企业的路:公开向社会招商募股,在不改变四局国有性质的前提下,华商可公开竞争租赁经营。当然,参与竞争的华商,必须有一定资信担保。

布纱丝麻四官局公开招商伊始,刘宗祥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如何顺利而便宜地把汉口城基地一口气买下来那件事上。没有像刘宗祥这样实力雄厚的竞争对手,谢子东投标承租四局中的织布局,就异乎寻常的顺利:他以自己的恒昌公司向官钱局抵押80万两银,官钱局自己愿意投资30万两入股。谢子东又在社会上招同仁股50万两。算下来,谢子东等于一分一厘的银子不花,就有了偌大一家为他赚钱的织布厂,日夜为他赚银子,而且生产减免税金,销售沿途免纳厘税。这样一来,从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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