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两层楼。但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装修格局,都不是辛亥年冯国璋那把大火烧掉的那个“一江春”所能比拟的。按吴秀秀的设想,一江春茶楼要建成全汉口最气派的茶馆。一楼是摆大桌子的统舱式茶室。中间留出一个可摆八张桌子的地方,用木头搭起个与椅子差不多高的台子。这是用来供说书和演折子戏的。二楼的格局像戏园子里包厢的那种样子。中间从一楼廊柱到顶,四周是一个个的小格间,每个隔间可容一张茶桌。这样,就扩大了茶楼的经营规模和档次。秀秀有意请张太太帮忙料理茶楼聘请艺人演出那一摊子事。曾经粉墨生涯的张太太有过一段伤心的往事,本不愿再涉伤心地。张先生快五十岁了,眼睛不方便的人,到了这个年纪,没有个人跟着,是不宜走街串巷,一把胡琴一张弓,一双脚板一张嘴地讨生活了。不如就在茶楼门口坐着,有人算命就算是桩生意;无人算命,夏天就只当坐着乘凉,冬天,就只当在门口晒太阳。帮着张罗艺人说书演出的事,也顺便照顾了自己的先生。张太太前思后想,考虑再三,就答应了。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树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汉口能供演出的茶馆并不多,跑码头走四方的江湖艺人多的是。再说,秀秀让茶馆这样布局,主要并不是想靠这来赚钱。她是想提高茶馆的知名度,吸引更多的知名人士,吸引收集更多利于做大生意的信息。
冯子高和他的宝贝女儿蝶儿来了。
“子高兄,你真是神出鬼没呀!不是到北京去了么?”见到冯子高,刘宗祥异常高兴。这两个志不同道亦不合的男人之间的友谊,能够保持得这么长久甚至像陈年老酒一样,有愈久愈醇之势,也是一个奇迹。
“刘叔叔,见到我爹就高兴,见到碟儿怎么就不高兴了咧!”二十出头的冯蝶儿出落得像画上的美人一般,怎么看怎么舒服,看久了,会有眩目的陶醉感。
俗话说,十八无丑女。这句话强调的是青春美,强调青春自然具有的那种清新和鲜嫩,丑女的丑,因其清新和鲜嫩的青春,被欣赏者忽略了或者省略了。其实,那丑,始终还是存在的,一旦花季一过,那丑就更其突出,从而显得奇丑无比。
而真正的美女,即使青春消逝,即使到徐娘之年,即使尘面鬓霜,那美,还会在那憔悴或枯槁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冯蝶儿的美是那种无可挑剔的美,又是一种很难用言辞表述的美。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表述或形容,只能说,这个女孩子是老天爷制作的一尊十分精致的玉雕。
“蝶儿么时候学会说冤枉话了的呀?来,过来,挨着我坐。”秀秀心疼地一把拉过蝶儿,一只手捏住姑娘的手,一只手不停地捋姑娘黑油油的齐耳短发。
冯蝶儿从十来岁就跟着秀秀。秀秀对蝶儿,除了有一种亲情,还有韶华已逝的漂亮女子,想在年轻美女子身上寻找过去岁月的那种情感上的搜求。这是一种甜津津的当然也略有点酸的情感。这种酸绝没有嫉妒的成分,仅有对自己那已逝年华一丝儿追忆的伤感。
“老弟,这年月,没有点神出鬼没的功夫不行哪!”冯子高身上脸上都很有些岁月刻蚀的痕迹了。眼角的鱼尾纹虽细却密,从鼻翼到两边嘴角各有一条深且长的皱壑。一说话,随着嘴唇的张张合合,这两条唇纹忽长忽短地伸缩。
“冯兄噢,你这革命功臣,坐着革命的江山,未必还用得着当年那种东躲西藏的本事?”
首义之后,冯子高当了一段时间军政府的民政部长。后来,看到的只是换了块革命的牌子,腐败和腐化,卑鄙和龌龊,尔虞我诈和钩心斗角,种种色色原来清皇朝官场有的丑恶,革命政府里头都有,有的甚至更其丑恶。他不能做这种政府的官。他到北京去看了看,他想看看过去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是不是比汉口要有革命气象些,他想看看逼着孙中山让出总统位置的袁世凯,到底是领袖风范呢,还是个独夫民贼呢?结果,北京之行让冯子高的心彻底凉了:皇帝成了军阀,军阀都想当总统,有的还想重圆皇帝旧梦。稍有点人马有几条枪的,都盯着紫禁城那把椅子,都想在上头坐一坐,润一润老子天下第一的“泡子”,你推我搡狗咬狗,今天你进京,明天我下野……“什么革命功臣?老弟笑话我了。什么革命江山?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玩转去了!”冯子高笑眯眯的,“老弟,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在说牟兴国?么样,又来找你麻烦了?要不要我把这张老脸在伸出去,帮你转个弯,扯个劝?这个牟兴国呀,气不顺,变成个钻进钱窟眼里头的禄蠹利鬼了。”
对牟兴国,冯子高比刘宗祥要了解得多。冯子高深知牟兴国偏激偏狭,极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你看你哟,人家冯先生父女两个一进门,你就拉人家说那个么鬼牟么事国,也不说么样招呼人家一下子。”秀秀还是用一只手亲亲热热地捏着蝶儿的手,心思却在刘宗祥和冯子高的对话上。
冯子高好长时间没在汉口露面,现在突然同他在省城女子高师读书的女儿一起过江来,肯定有么重要的事。而刘宗祥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一直在说自己生意上的事。
“也是也是,”刘宗祥也猛然醒悟样地打住了话头,“嗯?秀秀哦,这招呼客人吃饭,应该是你家的事啵,怎么怪起我来了咧?”
“你把人家拉着不停地说,我么样招呼人家咧?”秀秀笑吟吟地,朝刘宗祥做了个眼色。
“啊,是的是的,”刘宗祥好像才明白过来样地,“冯兄,也真是的,思兄心切呀,一见到老兄呀,就像回到当年修张公堤的时候。哎,老兄,我还没有问您家咧,您家一些时不露面,这一来,总是有点急事吧?”
“也真还有点蛮重要的事情。”冯子高习惯性地朝四周瞄了一眼,“宗祥老弟,我马上就要出远门了,这个在省城读书的姑娘,又要像当年那样托付给老弟了。”
“这算个什么大事咧,蝶儿都是大姑娘了,放了学,尽管来这里住。省城那边,不是还有汉江么,般般大的年轻人,我跟汉江打个招呼。”
刘宗祥想说,小花子李汉江也在省城那边农会里做事,平时是可以照顾蝶儿的。
就刘宗祥所知,李汉江比蝶儿大不了几岁,一向关系是很好的。
“你呀,除了做点呆生意,简直是耳聋眼瞎,人家都快要摆酒了,还要你去打个么招呼,真是的!”
首义以后,小花子李汉江,就一直跟着冯子高在省城那边做事。冯子高被委当了民政部长,农会那边要人,冯子高就把李汉江推荐去了。辛亥首义在保卫汉口、汉阳的战斗中,李家花子兄弟都一直跟着冯子高。冯子高还为两兄弟改了名字,把大花子改名叫李长江,小花子改名叫李汉江。民国成立之后,李家兄弟都算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了。李长江以前是挑码头的,不愿离开汉口,就被冯子高推荐到汉口这边的工会做事。这些都是刘宗祥晓得的。他真的不晓得,小花子李汉江同冯蝶儿什么时候成了一对有情人。他朝冯子高看看,冯子高脸上笑眯眯的,很平静,没有否认的迹象。他又朝蝶儿瞄,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一团健康诱人的晕红正在弥漫开来。
“哎嗨,我真是个苕啊,我是应该晓得的唦!”刘宗祥略微愣了一下,猛地拍一下脑门,表情颇为滑稽。
“是的唦,您家是该早就晓得的唦!”别看蝶儿秀美绝伦,天人一般,但接受新思想新教育的人,确是开放得很。她抓住了刘宗祥“应该晓得的”这句话,笑着推了秀秀一把,然后笑着躲到爹的身后去了。
“疯丫头,没大没小的!”冯子高看女儿一眼,一脸的慈和。
“是这样的,宗祥老弟,汉江也要跟我走。”
“蝶呀,你们商量过了的?把喜事办了再……”秀秀又把蝶儿拉到自己身边来。
她自己也不清楚,说这句话时,口气里流露出一些伤感。她与刘宗祥相爱的结晶儿子汉柏都十四岁了,她同刘宗祥还没有“办喜事”咧!
“我们还小咧!再说,就像爹说的,革命还冇成功咧,天下还没有太平,何以家为?”
“这是不是件好事呢?真看不出来,如此秀美的姑娘,心里头居然这样刚强。”
刘宗祥心里暗自叹息。
“不是早就革命完了么,不是早就民国了么?要革到个么样子算是革成功了咧?”
“苕丫头,都二十一岁了,还小哇?”秀秀的手在蝶儿肩头轻轻地揉,喃喃地说,好像是说给蝶儿一个人听的,又像在自言自语。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感慨丛生。
她同刘宗祥在一起时,还没有蝶儿大罢?昨天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就在眼前。
“子高兄,想一想噢,秀秀说的倒还真的是个事咧。死了那么多的人,不说别的,就说汉口吧,那一场大火,烧得几惨哪!也是的,革命党革命革赢了,把个江山让给别人。这不是自己出本钱,拼死累死做成一笔生意,最后却把赚的钱给了别人么?”
“刘叔叔哎,您家咯,么样把革命和做生意放到一块比咧?革命是几神圣的事业哪,您家!”
“蝶儿,莫瞎说,姑娘伢,嘴巴冇得一点遮拦!你晓得么事唦,你的刘叔叔革命的时候,你冇看到咧!要不是你的刘叔叔,你爹的命早就冇得了!”冯子高训斥女儿。在女儿印象里,爹对她是百依百顺的,很少有这样脸色严肃的时候。“你刘叔叔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世上万事万物,得失盈亏,道理总是一个样的。蝶儿,你还小哇!”
“子高兄,未必您家巴不得她老哇?人年轻好哇,好哇!”刘宗祥似在劝解冯子高,又像是在发感慨。
“蝶儿呀,帮你秀秀娘娘去弄几样菜,我和你刘叔叔想单另坐一下。”冯子高也不客气,向女儿下了逐客令。在他看来,有些事情是只能让大人晓得的,让孩子和眷属晓得了,只会增加她们的心理负担。
“宗祥老弟,风声很紧哪!辛亥首义革命除了把个清朝的皇帝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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