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还是土葬,我和你大娘发生了矛盾。
我咋都可以,只要生前孝顺就行。可是你伯他不想火化,一直唠叨着怕疼。村支书来看他,他还给人家讲,不要火化他,哪怕出点钱也行。农村人怕成灰,希望有完整的尸首,见不得烧那样子。
现在偷着埋的多了,出钱就可以完整地埋。一种是把钱直接交给支书,但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另外一种是半夜偷偷埋掉,也不敢哭,闺女来了都不敢哭。本来可以热闹一点,请响器,吹吹打打送葬的。这是给了支书一些钱,支书点头了,半夜抬着棺材,孝子跟在后面,伤心得很了,捂着嘴硬憋气,就是不敢哭出声。实际上村里人也知道,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你说,谁没有往土里埋的那一天?
也有背时'6'的,咱们村周家保良,他们没有火化,把钱给了支书,说可以埋了。棺材刚下到墓坑里面,还没有扔土,民政的人去了,也不敢说把钱已经交给支书了,只好又交一千块钱,算了了。说难听话,也就是为那俩钱。啥政策不政策,经是正哩,关键是念经哩。
我一说火化,你大娘就哭。可是那段时间管得严,咱们村成了典型,都在盯着哩。支书也不敢答应,只说,火化也没啥。最后,你万安哥回来,他在外面工作,也算是个面上人物,县里一些人知道了,也跟过来。这下不火化不行了。
咋办?又不能违背你大伯的遗愿,后来,就想了个办法。没火化以前,就让阴阳先生把手上指甲、脚上指甲剪掉,保存起来。火化回来后,把骨灰按人形撒在棺材里,指甲放在四肢旁,还做一个完整的躯体形状,这也算是一个囫囵人。实际上棺材一抬,肯定形状散了,但又能咋办?只能是去去心意。
拉你大伯去火化的时候,女婿们请了响器,离开村的时候,也放鞭炮,孝子还下来磕头,也算送行了。现在农村兴这样,火化也摆排场,有钱人家还开一长溜小汽车,把亲戚们都拉去。回来再埋,再请吃饭。等于是花两回钱,费两回事。
我现在想想心里都不美气。心里明知道,人死了啥都没有,但一想着要去火化,心里就难受。后来,到了火葬场,你大伯在床上躺着,头上蒙着农村用的那种黄纸,不知道为啥,它只往下掉。我拾起来盖上,一会儿它又掉了。后来才发现,你大伯胳膊压住了,是不是他嫌疼啊,所以提示我。我就哭了,你大伯是不情愿啊。我把他胳膊重又放好,说:“爹,我也是没办法,现在政策这样,你多谅解。”
烧完我去拿骨灰,都是白色的,就像屋里烧的那种豆秆灰一样。虽说人埋在地下,也是慢慢朽了,但总想着还是好好的人。现在可好,成了一把灰了,你大娘都哭晕过去了。
这又回来,还得偷偷埋。坟头是已经挖好了,亲戚们也都来了,孝子们跪在那里,也还有支客'7',招呼着亲戚,来磕头上礼,但是声音都很小,孝子们也不敢哭,都憋着,只是抹眼泪。想想你大伯也是可怜,辛苦一辈子,走的时候子女、亲戚连送个行都不敢。
啥时候火化能实行开?真是不好说。就现在看,坟地其实跟原来一样多,只算是里面人烧了。原来大队部说,找一片地,盖个房,按村组来分,骨灰盒拿回来,按死的顺序埋,一人一个小格子。但是,这么些年了,在哪儿哩?在农村,这根本推行不开,猴年马月也不行,没这个风俗习惯。
你说那几年烧坟,事可多哩。咱们村里你华嫂子,得了失心疯,这你估计都不知道,华在外边跟其他女人胡混,把你华嫂子气伤了。后来掉到坑里淹死了,偷偷埋了,不知道咋被知道了,坟就被扒了。当时埋了有半个多月,尸体都快化了,执法队的人用铁钩子拉出来,屁股都划烂了,拉出来人都走样了。扒的时候,华不在屋,兄弟也不管,没门了,执法队只好拉到城里烧了。后来娃儿回来,才把他妈的骨灰收了。动静大得很,开车的人都停下来看。
万会哥坐在椅子上,声音越讲越低,完全没有了当年给我们讲课时的风采。那时候,他,还有万明哥都是乡里有些名气的民办教师。老高中毕业生,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会教学,又负责任,正是他们的努力,才使得梁庄小学的毕业班成绩一直在乡里名列前茅。他对现在的葬丧制度及农村现状非常不满,但同时,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他非常消沉,甚至不愿意更深地想问题。可以看得出,当年被踢回农村,重又成为农民,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回到县城,在和大姐单位的一个人聊天时,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这可是真事儿。那是1994年、1995年的时候,一天我突然接到个通知,叫我带个口罩下乡。那次可能有万把人围观,人头攒动,俺们到一个村里去挖坟,那时候是刚开始实行火葬制度,有点儿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在农村,挖人家祖坟是晦气事,多少也有点不道德,一般人都不干这个事。所以,都找那种痞子、无赖,或劳改释放犯,他们动手,一个政府人员看着。俺们那一组的五个人就是这样的一个组合,我是组长。
扒的那个坟埋的是个女的,刚死没多长时间,挖出来的时候,尸体刚肿胀起来,脸肿着,虚白胖大,还有蛆在爬。真是吓人。尸体就趴在墓坑沿上,没有人愿意再动。然后,浇上汽油,谁去点,是事先说好的,就是那几个二流子。结果,浇的油太少,人烧了一半,不着了。你不知道那形状有多难看。就又点一次。那个坟园里有七八个刚埋的人,都是在那个下午烧的。狼烟四起,那味道,现在想起来,还恶心,想吐。点完之后,又烧了一会儿,我们这些人就走了,也不管烧成什么样子。
那真是场面大,人山人海。烧着之后,有些人嫌味道难闻,就跑了。过一会儿,又回来,都想看看是什么样子。那些家属,刚开始哭着、骂着、拦着,被警察挡住了。其他一些地方因为烧坟,还发生了警民冲突。我们那次派去的警察多,没有闹起事儿。后来,味道实在难闻,连家属都坚持不下去了,哭着哭着,都跑了。过一会儿,回来,接着哭,又跑。
现在想想,真是对人不尊重。那几年为扒坟、烧坟,打架被抓的多得很。这几年也不严了,就罚钱,特别有钱的,直接埋,也是偷偷的。一般都是先火化,再埋。只要你火化了,罚完钱,埋个坟头也没人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1' 轻省话:不关自己的事,站着说话不腰疼。
'2' 圣剧:根据圣经故事改编的短小戏剧。
'3' 明太:即上文提到的“明太爷”,大嫂与明太爷是同辈,因此这里称为明太。
'4' 背背他们眼:他们没有看到。
'5' 泼烦:麻烦,缠。
'6' 背时:倒霉。
'7' 支客:北方农村丧礼或喜宴上安排来往亲戚座次的人。在葬礼上要特别讲礼数,安排座次是一个很有讲究的活儿。因此,一般做“支客”的人都是那些在村庄有威信的、能够服众、对村里各家的远近亲戚也比较熟悉的人。
第八章 乡村的未来梦想
引言
至2006年,穰县新农村建设初见成效。全县所有行政村实现了通油路。积极推进“村庄整治”,修建道路910公里,治理坑塘179个,兴建村级游园118个、文化茶馆300个、沼气池3800座,安装有线电视5700户、太阳能热水器8700余台。投资3400万元,扎实推进信息村建设,建设信息村330个。村级幼儿园、卫生室、商业网点、治安室、村民活动场所等公共服务体系逐步配套完善,村容村貌焕然一新。
——《2007年穰县政府工作报告》
困在泥淖中的乡村
清晨起来,有一种沉重和乏力之感。乡村生活就像一个大泥淖,我总有一种控制不住地想沉下去的感觉,整个精神越来越散。这是一种周而复始的感觉。年年回家之前,总是下定决心多待些时候,但每次都逃跑似的匆匆走了。
我对调查的可能性和有效性产生某种担忧。虽然直到二十岁才离开家乡,这段时间也一直和村庄的人们在一起,但是,我却感到自己似乎无法进入他们的话语系统。乡村犹如一张大网,纲和目太多,让我无从下手。
面对芝婶、五奶奶以及村庄的一些留守老人,我觉得她们的内心是一座深厚的城堡,难以进入。或许,面对我这样¨wén rén shū wū¨一个外来者,她们自然地处于沉默,我们不处于同一立场,也没有情感的交融。面对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重新回到话题之中,几乎处于失语状态。对于她们,我已经是乡村外部的人,我的思维和他们的思绪总是处于错位之中。
那一天,在芝婶家门口,芝婶五岁的小孙子在浮满垃圾和绿色水藻的坑塘边玩儿,儿子哭闹着也要去,我严厉地呵斥儿子,在拉扯孩子的瞬间,我看到芝婶脸上“明了”的笑容,这使我突然间很羞愧。即使你抱着“重回大地”、“重回村庄”的目的,即使你想回到他们中间,但结果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你无法摒弃自己的优越感和城乡生活的差异而带来的某种嫌弃感。
国家也在作许多努力,有许多政策的确是在关注农村、关心农村,譬如义务教育、种地免税、各种补贴等。但也正因为如此,这里面的危机与黑洞也更清晰地显露出来。义务教育终于得以实施,农民再不用为交书杂费而发愁。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每到开学的时候,就会看见父亲走门串户的身影,他在四处为我们借钱交学费。但是,当真正可以轻松上学的时候,孩子上学的热情、农民让孩子上学的执著却不如以前了。中小学教育的规模在不断地缩小,这固然有人口减少的因素,但另一方面也与乡村文化氛围的淡薄有很大关系。小孩无心上学,觉得到十几岁出去打工就可以了。这形成了一种矛盾状态,农民拼命打工挣钱,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有条件接受更好的教育,但孩子却往往不想上学,希望更早地走进打工者的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