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阑一直把迟孟桓送到轿前。
“Good-bye,迟先生!”她向前伸出右手。
“See you again,林小姐!”迟孟桓俯下身去,握住那只软绵绵的小手,送到唇边,发出一个响亮的吻声。
院子里的草坪上,远远地伫立着神色冷峻的易君恕。
迟孟桓坐上轿子,颤悠悠地下山去了。
倚阑站在门前,望着越走越远的轿子出神。这个腰缠万贯的华商,给她不知送了多少次鲜花,都被置之不理,却不但没有埋怨,反而慷慨出手大馈赠,今天竟然拱手送上一块寸土寸金的地皮,这是什么意思?答案自然是有的,倚阑小姐自然也是猜得出的,只是她不愿或者不敢正视那个答案,而迟孟桓也不去点明,这叫她心里如何能够平静呢?
山路转了个弯,轿子被路边的松林挡住,看不见了。
“小姐,别站在这里了,回去吧,”阿宽在她身后低声说,“你看这天,恐怕要下雨了……”
倚阑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天空好像浸透了水,大片乌云正从天边涌上来。她转过身,朝院子里走去。
“宽叔,”倚阑一边走着,一边问跟在身后的管家,“阿惠这个月的工钱,给她了吗?”
“还没有,小姐,”阿宽说,“今天是11月25号,照规矩是月底出粮,还没到呢。”
“不用等到月底了,今天就结账吧,多给她一个月的工钱……”
“小姐,”阿宽听得一愣,“你这是……”
“小姐,小姐!”阿惠慌了,“我做错了事,你怎么还多给我工钱呢?”
“这儿没有你的事可做了,”倚阑脚步停了停,垂着眼睑,连看也不看她,“你被解雇了!”
“啊?”阿惠被惊呆了!
头顶上的乌云忽地炸开一道闪电,随之响起滚滚雷鸣!
“小姐,这……这是为什么?”阿宽惊讶地问,“阿惠这几年做事一直勤勤恳恳,为什么你突然要辞退她?”
“她自己清楚。”倚阑冷冷地说,“当着客人的面,她给我丢了脸,损害了我们家族的荣誉,不能再留在我家,这半山别墅本来就不是她住的地方!结了账,她就可以走了!”
“小姐!”阿惠“扑通”跪倒在地,“小姐,你听我说……”
倚阑无意再听她那哀哀的诉说,头也不回地向小楼走去,白色的纱裙轻盈地摆动。一名华人女佣的去留,这件事太小了,不值得让高贵的小姐为此而伤脑筋,由阿宽打发她走就是了。
远处的草坪上,易君恕侧转身来,注视着翩然而去的倚阑。
翰园的上空,乌云汹涌翻卷,沉雷滚滚轰鸣……
“宽叔,宽叔……”阿惠泪流满面,两手瑟瑟发抖地拉住阿宽,“你替我说句话,求求小姐,别赶我走!刚才迟先生说……说他在泮涌买了一块地皮,那个卖主聋耳陈就是我们东家!东家把地卖了,种田人连当牛做马的路都没有了!我再丢了这份工,全家可怎么活啊?”
“啊?”阿宽吃了一惊,“这个迟孟桓……”
“宽叔,可怜可怜我吧,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阿惠!”阿宽伸手扶住她,满脸的皱纹挤成一团,泪水止不住涌流出来,“孩子,小姐已经发了话,你叫我怎么办呢?”
他们的头顶,电闪雷鸣……
草坪上,易君恕迈动着急促的脚步,昂然向小楼走去。
“易先生,易先生!”阿宽踉踉跄跄地奔过去,拦住了他,“你……”
“我去问问倚阑小姐,”易君恕回过头来,一双眼睛闪射着怒火,“她怎么能这样对待阿惠?”
“不,易先生,你可不能去!”阿惠慌忙上前拦住他,“先生是贵客,为一个下人去向小姐求情,失了先生的身份,往后还怎么教她读书啊?先生,这件事你就别管了!阿惠天生是受苦的命,阿惠认命了……”说着,泪水哽咽了她的喉咙。
“阿惠……”易君恕望着这个无助的弱女,眼睛也湿润了。
“易先生!”阿宽瘦瘦的两腮抖动着,抬起袖子抹了抹泪,鼓起了勇气,“由我去跟小姐说,舍着我这奴才的老脸,去求她赏给阿惠一碗饭吃!”
“宽叔,”阿惠泪汪汪的两眼似乎闪烁着希望,“多谢你呀,宽叔!”
阿宽佝偻着腰,步履踉跄地朝小楼走去。
客厅里,倚阑小姐烦躁地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那块地皮。走到钢琴旁边,望着墙上那幅十多年前的照片,她停住了。那时父亲还不老,才四十来岁,怀抱着幼小的倚阑,父女两人脸上都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背后耸立着辉煌灿烂的白金汉宫,无数只鸽子在身边飞翔。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倚阑长大了,父亲却已经老了,那无忧无虑的岁月也一去不复返,步入青春年华的倚阑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忧虑了……
阿宽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厅门前,望着小姐,迟疑了片刻,横了横心走进客厅。
“小姐!”他走到倚阑身后,佝偻着腰,连头也不敢抬,“我阿宽来到翰园,伺候牧师和小姐已经十四年了,从来也没有为自己要求过什么,只要牧师和小姐都好好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今天,阿宽斗胆向小姐开口……”
倚阑正在心烦意乱,没有耐心听他这一番噜嗦,恼火地打断了他:“今天是怎么了?阿惠刚惹了事,你又来找麻烦,总共两个佣人,都不给我安宁!说吧,你有什么事?是要求增加工钱,还是想请假?”
“小姐,阿宽什么都不要!只求小姐饶了阿惠这一回,让她留下吧!阿惠八岁就死了爹,这些年,她的寡母带着阿惠姐弟俩,活得艰难哪!如今东家把地卖了,种田人没有了饭碗,她阿妈,还有那个没成年的兄弟,往后就全靠阿惠一个人养活了!小姐辞了阿惠,叫他们孤儿寡母怎么办?”阿宽说着,止不住涕泪涌流,“扑通”跪倒在倚阑的脚下,“小姐!阿宽这辈子头一回求你,念我十四年在翰园当牛做马的份上,就开开恩吧……”
“宽叔,你别这样……”倚阑转过脸来,望着这个脊背佝倭、瘦骨嶙峋的老奴,叹了口气,说,“不是我跟阿惠过不去,是她太不给我争气了!在香港这个社会,翰园的脸面得尽力支撑着,不能让人家看不起呀!”
门外传来一声沉雷,石阶上响起“啪啪”的雨点声,转眼间,空中抛下了万道雨丝。
倚阑抬起头来,痛苦地一声呻吟。
她突然看见易先生走进了客厅,神色阴沉而冷峻。
“哦,先生……”倚阑有些慌乱地叫了一声,“我们的课还没上完……”
“今天的课,不上了!”易君恕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楼梯走去,“小姐倒是给我上了一课!”
倚阑愣住了。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位老师的“师道尊严”是凛然不可犯的!
雨幕笼罩了港岛,乌云吞没了太平山顶,濛濛水雾在浓黑如黛的山腰游动。维多利亚海峡白茫茫一片,匆匆归来的渔船如飞鸟回巢,铜锣湾、包箕湾避风塘帆樯如林。山与海之间鳞次栉比的街市,都融入一幅水墨淋漓的天然图画,多少楼台烟雨中……
半山花园道上,林若翰的私家轿颤悠悠地回来了。轿夫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贴在筋肉隆起的肩背和双腿上,穿着草鞋的赤脚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攀登,时时都要提防失足滑倒。自己磕破皮肉倒无所谓,千万不能摔着了牧师。两名轿夫一前一后低低地喊着号子:“上,上……”
这轿子本无轿帘,仅在轿顶覆盖布篷,四周漏空,难以遮挡较大的风雨,林若翰撑起他那随身携带的雨伞,伸在前面,但裤子和皮鞋也已经被打湿了。这个鬼天气!他在心里说。英国人对天气有着特殊的敏感,几乎在一生中的每一天都要变换着不同的语言议论天气,埋怨多于赞扬。尤其是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由维多利亚女王委任的第十二任港督卜力爵士莅临了,这是香港的一件大事。码头上,“米”字旗高高飘扬,本港军政要员和社会精英齐集恭候,头戴高高的黑熊皮帽、身穿鲜红制服、腰挎战刀的仪仗队笔直地分列两边。为总督准备的专轿精致华美,八名华人轿夫头戴伞形红缨帽,身穿大清国官差的号衣。当总督踏上香港土地的那一刻,停泊在港内的所有轮船都拉响了汽笛,皇家舰队鸣礼炮十七响,在场的华人代表还“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乐队高奏大英帝国的国歌《神佑女王》,那是何等威武煊赫的时刻!可惜天不作美,偏偏在这个时候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顿减了这一盛事的热烈。幸亏英国人历来有未雨绸缨的悠久传统,雨伞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数百把清一色的黑伞在同一瞬间撑开了,码头光洁的石板上突然冒出了一片黑色的蘑菇。其间也夹杂着少数女士们的花伞、华人士绅的红色油纸伞和轿夫们那土黄色的竹编斗笠,一起在白浪滔滔的维多利亚港湾旁边涌动。那些必须保持军容的军人和没有带雨具的各色人等,当然只有任凭大雨的冲刷。在浓密的雨幕中,新任总督卜力爵士舍舟登岸,他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到达这块领土,竟然无法清晰地看上最初的一眼,自然也是憾事。仪式不得不简化了,总督没有发表即席演说,匆匆向人群招了招手,便在前呼后拥之中一闪而过,匆匆钻进了八抬大轿,这不免使久候在此欲一睹总督丰采的人们颇为扫兴。林若翰只在匆忙中和辅政司骆克握了握手,却连总督的面目都没有看清,只看见跟在总督身后的一条狼狗,那是他不远万里从伦敦带来的。年近花甲的老牧师感到一阵悲凉,雨丝打在脸上,海风吹在身上,时届深秋的香港也真是有些冷了。
总督的八抬大轿在一群四抬官轿的簇拥下进入繁华的市区,穿过维多利亚城前往上亚厘毕道总督府,恶劣的天气使得街上绝少行人,以致没有形成万人空巷争看总督的景观,这一特殊的日子便也少了许多光彩。
林若翰的私家轿尾随在官轿大队人马之后,在花园道与上亚厘毕道相交的路口各走各路了。总督府里有一顿丰盛的午餐,林若翰家里也有一顿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