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愣了,垂下了头,眼里含着泪,强忍着不敢哭,低声问道:“你要穿哪一套礼服?”
“从英国买来的那套黑色礼服!”迟孟桓连看也不看她,一边脱着睡袍,一边命令道,“快点,快点!”
三姨太服服帖帖地给他找出了礼服,伺候他穿上,替他打上领带,给他穿上皮鞋,送他下楼。看着他春风得意地跑出了客厅,这才回到自己房里,用肩膀顶上房门,号啕大哭!
老莫和轿子已经等在院子里。
四名轿夫见主人出来了,赶紧上前搀扶主人上轿,准备出发。
“少爷,”侍立在一旁的老莫这时又犹犹豫豫地说,“我还是劝你明天再去……”
“为什么?”迟孟桓正在兴头上,却不料临到上轿,他又给泼冷水,很不高兴。
“天晚了,我不放心,”老莫说,“刚才,我的右眼跳了三跳,怕是要出什么事……”
“哎呀,不要跟我装神弄鬼,我不信这一套!”迟孟桓扶着轿夫的胳膊,钻进了轿子,命令道,“走!”
四名轿夫两前两后,弯腰把轿杠搭在肩上,低低地发声喊,那轿子就颤颤悠悠地抬了起来,往院子门口走去。
老莫把轿子送出了门,仍然没有站住,跟在旁边朝前走。
“老莫,你回去吧!”迟孟桓说。
“少爷,让我跟你去,好不好?”老莫却说,“要是遇上什么事,有我在……”
“去去去,少噜嗦!宵禁解除已经一年多了,太平世界,能出什么事?”迟孟桓不耐烦了,在轿子里训斥道,“不要给我败兴,你回去吧!”
老莫只好站住了。
轿子“咯吱咯吱”地上了路,老莫这才转过身来,慢慢地往回走,心里说:你嫌我噜嗦,我不得不噜嗦。这个钟点去拜访人家,本身就不大合适,我要是不劝你,是我的失职;劝你你不听,也没有办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要再怪我是“事后诸葛亮”!
前面的轿子里,迟孟桓早把老莫的噜嗦忘到爪哇国去了,心里紧张地酝酿着,见了林牧师和林小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谈话一定要得体,要显示自己的“绅士风度”。这倒也不是吹牛,太平绅士之子,腰缠数百万家资,这样的绅士,在香港也没有几个哩!
他坐在轿子里运筹帷幄,给自己鼓气,四名轿夫脚不连地,急急地奔走,轿子出了云成街,转上了下亚厘毕道,朝“政府山”方向走去。
天上的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了,东方天际一轮浑圆的月亮渐渐显出了光辉,煤气路灯也已经点亮了。马路两旁,左边是连翩街区,万家灯火;右边是幽幽丛林,虫鸣啾啾,伴随着轿子的“咯吱咯吱”声,也别有情趣。初冬的傍晚颇有些凉意,迟孟桓那因为兴奋而燥热的脸被冷风一吹,倒觉得十分惬意。
轿子绕过总督府,沿着下亚厘毕道往东走去,这条路走到尽头,转入花园道,再攀上松林径,离翰园就不远了。上山的路坡度越来越大,虽是四名轿夫抬他一个人,也已经有些吃力,前后一起低声喊着号子:“上,上……”
正在攀登的中途,轿夫却叽叽咕咕商量了几句,轿子随之偏到了山路的一边,停了下来。
“哎,怎么回事?”迟孟恒在轿子里嚷道,“你们这些懒鬼,走这么几步路就累了?快走,到了地方再休息!”
“少爷,”前面的轿夫抬起衣袖擦着汗,说,“不是我们要休息,是后面又有轿子上来了,这里的路窄,我们要让一让……”
“荒唐!”迟孟桓十分恼火,“我们走在前面,哪有让后面轿子的道理?快走,快走,我迟某从来不肯让人!”
“少爷,这里已经是半山区,恐怕后面来的是洋人的轿子。”轿夫惶然道,“如果我们不让,也许会有麻烦,洋人砸轿子、打轿夫都是家常便饭,我们做下人的吃点亏倒是小事,只怕少爷面子上不大好看……”
这句话,把迟孟桓镇住了。香港是中国的土地,却又是洋人的天下,这半山别墅区住的全是“鬼佬”,迟孟桓当然明白:自己虽然是“高等华人”,但到了这个地盘,也就逞不得威风了,难道敢于和洋人争道吗?他突然想起刚才临出门的时候老莫的告诫,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别真地在这里惹下什么麻烦!
“那……你们就在这里歇一歇好了。”迟孟桓无可奈何地作出了妥协,一身傲气顿时减了大半。他从轿子里探出半个身子,伸长了脖子往后面看了看,却又不见有轿子上来,不免心里生疑,也许是这帮轿夫为了喘口气,有意哄骗他?
“胡说!后面哪有轿子?”他又发起威来,向轿夫吼道。
“少爷,”轿夫说,“做我们这一行的,前后有没有轿子,不用眼睛看,脚板都能感觉到,你听,后面的轿子上来了!”
迟孟桓半信半疑,侧耳细听,果然从远处传来轻微的“咯吱咯吱”声,渐渐地越来越近了,甚至都听到了轿夫的喘息声和爬山的号子:“上,上……”
迟孟桓不敢造次,敛容屏息,静等着后面的轿子上来。片刻,从花园道转弯处那棵老榕树的后面,便闪出了两顶轿子,旁边还跟着一名仆人,也正在往上山的方向走来。虽然还有几十英尺的距离,看不清轿上的人的面目,但借着月光还是分辨得出,那两顶轿子都是二人抬的小轿,气魄还比不上迟孟桓的私家轿。咳,迟孟桓心里感叹道,洋人不管穷富,毕竟是洋人,我照样也得给人家让路,这个世界实在是不公平!突然却又寻思,或许来的根本不是洋人,自己的让路之举不但多余,反而还自跌了身价……
迟孟桓心里正在七上八下,那两顶轿子已经来到跟前。在轿前带路的仆人看见路旁停着一顶轿子,知道是有意相让,便拱拱手道:“各位辛苦,多谢了!”
迟孟桓听着这声音好熟悉,借着月光朝他看去,那人佝偻着腰,黧黑的脸庞精瘦。迟孟桓认出来了,不觉脱口说:“哎,这不是翰园的管家阿宽吗?”
那人一愣,站住了,果然是阿宽。
阿宽抬眼仔细一看,路旁轿子里探着头和他说话的人竟然是迟孟桓,不禁暗暗叫苦:这个家伙,躲都躲不及,怎么偏偏在这里碰上了他呢?真是冤家路窄!唉,也怪自己多事,刚才要是不向他的轿夫道“辛苦”,一闪就过去了,他也认不出是谁,不就省得废话了嘛!但事已至此,他又怎么敢当面得罪迟孟桓?便强作笑脸,上前鞠了一躬,说:“啊,迟先生!”
“阿宽,”迟孟桓伸着脖子望着后面的轿子,问道,“这轿子里……是谁啊?不会是林牧师吧?我刚刚和他通了‘德律风’……”
“哦……”阿宽不得不说了,“我这是陪小姐回家,还有……”说到这里,后半句话却又咽住了,心想,他又不认识易先生,用不着跟他说。
“噢,是林小姐?”迟孟桓一听,立刻两眼放光,心想:在这里和林小姐单独见面,老牧师想拦也没法拦,真是大好了!幸亏刚才没听老莫的劝阻,不然就错过这个机会了……
迟孟桓心里一阵兴奋,也不用轿夫搀扶,迅速钻出轿来,站在山路中间,等着后面的轿子上来。
转眼间,轿子已经来到跟前。迟孟桓迎着轿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林小姐,晚上好!”
坐在轿子里的倚阑一愣:怎么是他?昨天在教堂里迟孟桓的那番表现就够令人厌恶的了,再也不想见他!现在他又在这里拦路挡轿,要做什么?倚阑突然想到,迟孟桓上次来访时许下了重礼,她至今还没给对方一个答复,如果迟孟桓问起,在易先生面前未免太难堪了!想到这里,心里惴惴不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时间已经不容许她再思索,迟孟桓毕恭毕敬地站在轿前,向她问候,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不予理睬,一走了之。于是,只好拍拍轿栏,说:“停一下!”
雇主一声吩咐,“路轿”轿夫便站住脚步,放下轿杠,把轿子停在山路中间。窄窄的松林径并排走不了两顶轿,后面载着易君恕的那顶轿子也就只好随着停了下来。
易君恕坐在轿子里,听见迟孟桓在跟倚阑说话,不禁皱起了眉头……
前面的轿子里,倚阑无可奈何地走了下来。
“晚上好,迟先生!”她向迟孟桓伸出了右手,尽管心里厌恶,仍然不得不保持起码的礼仪。
迟孟恒像鹰隼遇见了猎物,立即凑上前去,一把握住她那纤纤素手,送到自己的嘴唇边,发出一个响亮的吻声。然后抬头看着倚阑,朦胧的月光下,那副白皙细腻的面庞玉琢粉雕,犹如水中观月,雾里赏花,更增添了撼人的魅力,真是“月下美人灯下玉”,迟孟桓心旌摇荡,看得呆了,握着倚阑的那只手竟舍不得松开,把老莫告诫的保持什么“绅士风度”忘到了九霄云外!
“迟先生……”倚阑眼睛一闪,避开他那痴痴的逼视,抽回了自己的手,一时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摆脱他,喃喃地说,“我们怎么在这里碰上了?真是意外……”
“不意外,不意外!”迟孟桓忙说,满脸绽开热烈的笑容,“我正要到府上去拜望,小姐出门回来,这里是必经之途,我们殊途同归,这是缘分啊!”
倚阑当然听得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脸不觉红了。
站在旁边的阿宽,眼睁睁地看着迟孟桓那放肆的样子,心里像针扎一般。但限于自己的身份,却又不好干涉,灵机一动,说道:“小姐,天不早了,牧师在家里恐怕等得着急了……”
倚阑巴不得找到这个借口,赶紧说:“哦,我也有些冷了,快回去吧!再见,迟先生!”
“哦……”迟孟桓见她打个招呼就走,哪里肯就此罢休?忙说,“不,林小姐,现在还不到说‘再见’的时候,我到府上去看望林牧师,就一起走好了,我送小姐回家!”
倚阑伸手扶着阿宽,正要上轿,听迟孟桓这么说,脚步又停了下来。
“迟先生……”她犹豫了片刻,说,“天这么晚了,也许……你在这个时候去见我dad,有什么急事?”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迟孟桓说,脸上作出一副虔诚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