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钩残月被浓云吞没,苍黑色的太平山麓涌起团团水雾,像海潮似地弥漫开来,夜幕下的半山别墅区一片朦胧。港岛度过了干旱的冬季,己亥年的第一场春雨悄悄地贴近大地,如烟似雾,润物无声。翰园里的花木被雾气浸湿,啪,啪,那极其轻微的响声是露珠坠落在草坪。
客房的窗帘低垂,天涯倦容沉浸在温柔之乡……
突然,一阵急切的“嘭嘭”声把他惊醒,易君恕翻身跃起,赤足跳下床来,恍惚中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只听得那“嘭嘭”声愈加急切,愈加沉重。猛然间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打门,不像倚阑小姐和阿惠敲门时那轻微的“笃笃”声,也不像阿宽敲门的“梆梆”声,却似擂鼓一般。啊,这是谁啊?发生了什么事?
他茫然不解,走上前去,伸手把门打开,“嗖”地一股冷风吹了进来,风中裹着一个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满脸血迹。易君恕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
“少爷,少爷!”那人气喘吁吁,瞪着血红的眼睛,声音嘶哑地喊道,“您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栓子啊!”
“啊!栓子?”易君恕顿时热血沸腾,“栓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是从哪儿来?”
“我从北京来,从咱家来啊,”栓子号啕大哭,泪如泉涌,满脸流淌着血浆,“少爷,我可找着您了!”
“栓子,你别哭,别哭啊,”易君恕急切地说,自己也热泪涌流,“快告诉我,家里怎么样了?老太太和少奶奶呢?”
“少爷,我就是来告诉……告诉您,老太太、少奶奶,还有新添的小姐,她们都……”
“她们都怎么样?快说,你快说呀!”
“她们……”栓子张着干裂的嘴唇,大口地喘着气,突然一股鲜血喷射出来,踉跄着向前跌倒!
“栓子!”易君恕惊叫着,拦腰抱住他,“栓子,栓子!”
滚热的鲜血模糊了易君恕的双眼,耳畔轰然传来沉闷的声响:“当!当!当!
他猛然睁开眼睛,幽暗的房间里,窗帘上映着淡淡的青光,墙上的自鸣钟正敲响凌晨三点。眼前没有鲜血,也没有栓子,他的两臂紧紧拥抱着的是倚阑小姐。她沉浸在熟睡之中,是那么安详,那么甜蜜。
易君恕悚然松开双手,心脏还在狂跳。刚才的情景真真切切,他亲眼看到了桂子披头散发、满脸血迹的样子,亲耳听到他嘶哑的哭喊声,那都是梦吗?天涯游子望眼欲穿,夜夜盼着梦回故里,梦见故人,盼来的却是这样的梦,刺目的血光,震耳的哭声,一个凶险无比的梦!栓子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从北京来,从家里来,来告诉少爷:老太太、少奶奶,还有新添的小姐,她们……她们怎么样了呢?真可惜,栓子没有说完,这个梦没有做完,他就醒了,留下的是牵肠绞肚的思念,惊心动魄的担忧!
易君恕的心碎了。无论梦境是假是真,他都不能原谅自己,堂堂六尺男儿无力保护老母、弱妻、幼女,艰危之际,弃家而逃,他已经愧为人子、人夫、人父;而今香港“拓界”在即,新安县志士抗英大计未酬,他却不能自持地堕入缠绵恋情,耽于片时春梦,则简直是可耻了!栓子干里梦寻,以鲜血把他惊醒,正是对他的警示!他惶然垂下头,目光却触到了熟睡中的倚阑。窗外星月无光,黎明的曙色幽暗清冷,朦胧之中,倚阑娇小的身躯安卧在他的睡榻上,洁白的面庞,纤细的手臂,仿佛大理石琢就的一尊雕像。易君恕好似被烈火灼伤了眼睛,一阵心悸,闭上了双眼!刹那间,他的眼前闪过去年秋天在码头上的初次相遇,宛如“鬼婆”的倚阑小姐是那么高傲,冷漠的眼神拒人于干里之外,易君恕这位中国绅士、京师举人根本不在她的视野之内;亡命天涯的易君恕强忍着屈辱,才没有掉头而去,跟随他们父女来到这座翰园,吞咽着寄人篱下的苦水。秋去春来,四个多月过去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了判若天壤的变化,由格格不入而坦诚相见面鱼水相依,最终发展到今日……这一切都始料不及!如果说,他最初的忍让是迫于无家可归的窘境,是出于对翰翁的感激和尊重;在得知她的真实身世之后,他像对待小妹妹一样去关怀、抚慰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是缘于同根相生的骨肉之情;那么,今天的现实又该怎么解释?两个人永远保持着既是师生又像兄妹的真诚友谊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又要走到这一步啊?啊,啊,爱河边缘这极其危险的一步!如果说,十八岁的倚阑尚且幼稚单纯,将近而立之年的易君恕为什么也失去了理智?无论是西方《圣经》对亚当、夏娃“原罪”的昭示,还是东方亚圣孟老夫子对“食、色性也”的无可奈何的哀叹,都已经无法挽回既成的事实!“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不,不,纯情少女已经委身于他,他的肩上就承担了责任,永远也不可以抛弃她!但是,他现在正处于怎样的境地?他做得到吗?
窗外春雨潺潺,寒气袭来,易君恕不禁一个战栗!啊,倚阑……
倚阑翻了一个身,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先生……”
“倚阑,倚阑……”易君恕的眼泪夺眶而出,大颗的泪珠滴落在倚阑玉石般的面庞上。
倚阑那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朦胧中,易君恕正坐在她的面前,两道剑眉下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正在专注地端详着她,闪烁着泪光。
“先生……”她叫道,声音轻轻,痴情浓浓。
“倚阑,我……”
“先生,”她抬起玉臂,为他擦去眼角的泪水,“你哭了?为什么哭啊?”
“倚阑,”他愧疚地握住她的手臂,“我对不起你!”
“不,先生,你说什么呀?你给了我很多,谢谢你,只要有你在,我就拥有了一切……”
“倚阑,你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对不起你,”易君恕黯然道,“你知道吗?我已经是有妇之夫,家里有妻子,而且还有了女儿……”
“这,我知道,”倚阑喃喃地说,“可是那个家,你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是回不去了……”易君恕叹息着,失神地望着客房的天花板,“可香港也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可是,这怎么向翰翁交代啊?”
“交代什么?不,不能告诉dad!”倚阑恐惧地说,“你不要忘记,他是一位英国牧师,按照英国法律和基督教的仪规,重婚就是犯罪,我们决不可能得到他的谅解……”
“啊!”易君恕沮丧地垂下了头。
林若翰一夜好睡,无梦无忧。次日清晨起来,拉开窗帘,帘外满眼翠绿,春雨潇潇。
“糟糕,下雨了!昨天晚上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轻轻地发了声牢骚,走进了卫生间。镜子里,他看见自己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昨天的疲劳已经消除,微微笑了笑,阴雨天气也并没有影响他愉快的心情。洗漱之后,他仔细地修剪了胡须,换上礼服,打上领结,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很好,很好,就这样去谈判!
他像往常一样走进餐厅,和倚阑、易君恕互道“早安”。阿惠不在,阿宽已经从“办馆”买回了早餐,摆在了餐桌上。林若翰一心想着即将在港府辅政司署举行的谈判,早餐吃得心不在焉,更没有留意易先生和倚阑有什么异样。
“牧师,轿子准备好了。”阿宽走进来说,“天气不好,请牧师带上雨伞!”
“忘不了的,雨伞是英国人身体的一部分!”林若翰笑笑,向易君恕点点头,从餐桌旁站起身来。
轿子已经等在院子里。他从客厅里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雨伞,戴上“波乐帽”,胁下夹着皮包,跨下台阶,乘上轿子,便匆匆出发了。
阿宽撑着一把油纸伞,送走了林若翰,站在大门旁边目送着轿子在山道远去。早春的濛濛细雨透着寒意,贬人肌骨,他喃喃地自语着:“正月完了,进二月喽!二月二,龙抬头……”
山道上走过来一个人影,头戴凉帽,身披蓑衣,走得很急。啊,那不是阿惠吗?
“宽叔!”果然是阿惠,已经远远地向他打招呼了。
“阿惠!”他撑着伞,向她迎过去。
阿惠走近了,凉帽的布沿已经湿透,身上的蓑衣挂满了水珠。冒雨走了几十里山路,她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汗水和雨水。
“阿惠啊,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还往回赶?”阿宽把雨伞举过去,罩着阿惠,“易先生回来已经跟牧师和小姐说过了,你就在家多住几天嘛!”
“我告了一天假,应该按时回来,”阿惠气喘吁吁地说,“不然,又让你替我受累了!”
“这有什么?我多做一点也没关系!”阿宽说,又问,“你家里怎么样?”
“唉,”阿惠叹了口气,伸手接着那濛濛春雨,喃喃地说,“快该插秧了,可家里已经没有地种了……”
轿子在下亚厘毕道辅政司署前面停下来,林若翰下了轿,撑起雨伞,径直走向大楼。这座大楼自从1847年花费一万四千三百英镑建成以来,便成为香港的行政中枢和实权机构,其地位仅次于总督府。林若翰近来已经成为这座大楼的常客,出入无须通报,持枪肃立的门卫向他抬手敬礼,他只是朝他们轻轻地点一下头,便昂然而入,就像那些每天在此办公的要员一样。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感到扬眉吐气。
定界谈判将在会议厅举行。现在,会议厅已经布置停当,居中摆着谈判用的长案和两排座椅,正面墙上并排挂着大英帝国的“米”字旗和大清帝国的黄龙旗,侧面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地图。林若翰走进来,见这里尚空无一人。他心想,自己来得太早了,便踱进旁边的休息室去,却发现中方定界委员王存善和他的随员、通事都已经等在休息室,而东道主骆克辅政司还没有到,只有港府的通事和侍者在陪着他们。
王存善看见林若翰进来,便立起身,拱手一揖,说道:“啊,林大人!昨天敝人到港,承蒙林大人屈尊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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