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敬渐渐平了怒气,才又提起另一个难谈的新话题来:
“梦麟,通海井的主意你还是早定为好,买卖上的事情动不得半点义气的。我们先后锉了十二年,一不见;卤水,二不见气火,投资总数已逾十万之巨。白瑞德的大兴公司既然财大气粗,我们索性就卖给他六成股份,管他和洋人有多少瓜葛,管他有多少洋派头。我们九思堂现在已经是多年以债养债的局面了,再拖下去场合受紧周转不过,会拖得我们啥子买卖也要停档了。”
这又是一桩李乃敬心头的苦衷。自从接过九思堂之后,李乃敬终日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中兴家业。这口通海井就是他当年力主开锉的新盐井,由九思堂各门族亲合资兴办,想不到一拖再拖不见成功,眼见成了一口无底洞,家族里当年共同摊股的各门族亲已是嚷得沸沸扬扬,大吵着要抽股停锉。若是再没有个出路真的闹翻了脸,不惟九思堂要垮,怕是连这个延续了几十代的家族也要彻底分开,各奔东西的。
所以。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李氏族长李乃敬忧心忡忡百般思量之后,不得不按师爷赵朴庵的主意收下杨楚雄师长抢来的八张泥金寿屏,不得不同意将自己呕心沥血十二载,才锉成的通海井股份中的十分之六卖给白瑞德的大兴公司。
当师爷赵朴庵掀起门帘准备出屋的时候,又被忧心忡忡的李乃敬叫住:
“赵老伯,那八张寿屏收下后万不可再拿出来丢人,日后瞒过杨楚雄再差人送回高山场去。”
赵朴庵苦笑着点点头:“好吧梦麟,这件事你莫再操心,就交给我来办。”
从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算起,再过半个月就是李氏族长李乃敬的五十大寿。可是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所有的家事国事,却没有一件可以让李乃敬稍稍顺心的。
二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的那天,李紫痕是五更时分悄悄起床的,借着一支幽幽的烛灯,她叠好被褥,而后屏心静气地侧耳细听,在确认隔壁间的妹妹紫云还在酣睡以后,这才无声地走到乌木盆架的铜盆面前。把冷水轻轻地撩到脸上时,周身上下袭过一阵微微的寒战。她停下手扬起脸来,在铜盆旁侧的镜子里,看见一张挂满水珠的白蒙蒙的脸。打更人敲打竹梆的声音从黎明前的黑暗中深沉悠远地传过来,尽管银城早已使用了钟表,可九思堂却一直保持了这个打更人巡夜的老习惯。李紫痕再一次朝铜盆俯下身去,再一次把平静了的冷水掬在掌心里轻轻地抹到脸上……一切都是预先准备好了的,铜盆里的水是昨天就打来放在那儿的;梳妆镜下面那支雕花的银发卡也是特意找出来的,那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多少年来从未动过的;枕边的绸裤、旗袍、长筒洋线袜和绣花鞋,也都是昨晚临睡前第一次拿出来的;绸裤脚上的花边,紫缎旗袍上的那些牡丹和鞋上的荷花,是自己许多年以前一针一线绣上去的;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些朦朦胧胧的梦想,以为这件漂亮的旗袍和这双绣花鞋,也许有一天会为自己派上用场的。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派给它们今天这样的用场。
十六年前的冬天,也是像这样一个黑冷无边的五更时分,睡在被尾为父亲暖脚的李紫痕,被一阵剧烈的咳声惊醒了。父亲的脚痉挛着在她的背上抖动,李紫痕恐怖万状地爬起来点着了蜡烛,骤然看见床头的痰盂里溅满了半盂鲜红的血。只有七岁的李紫痕吓得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叫她不要哭,叫她快去把妹妹弟弟叫醒来,说是有话要对他们讲。李紫痕领着三岁的妹妹,抱着一岁的弟弟聚在床头的时候,父亲说:
“紫痕,你七岁了,你是姐姐,有句话我要交代你记住: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等到弟弟长大了,你一定要让他进学堂去读书,出息成人。爸爸死后,只有这一件事情放不下心来……”
李紫痕点头称是,说是爸爸的话都记住了。接着,李紫痕忽然明白了父亲正在做的事情,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爸爸你莫死……妈妈死了,爸爸不能死……”
但是父亲还是死了。父亲死后李紫痕就肩负起保护和照看弟弟妹妹的责任,所以,从七岁起,李紫痕就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孩。关于这一点,家族里的男人们一直要等到十六年之后才终于看清楚。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黑冷无边的五更时分,李紫痕把铜盆里的冷水掬到脸上的时候,无比清晰地回想起十六年前父亲临终时的嘱托,无比清晰地回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双痉挛的瘦脚在自己背上的抖动。李紫痕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才终于理解了父亲托咐给自己的是一件怎样的事情。用清水洗过脸,李紫痕坐在那面梳妆镜前用一把细密的牛角梳,沾着清水仔仔细细地梳理好每一根头发,又把那只雕花的银发卡仔细地别好;然后,穿好衣裤,穿好旗袍,再穿上长袜和绣花鞋;她甚至还从妹妹的粉盒里取出那只精细小巧的粉扑,为自己精心地施抹了一层淡淡的香粉。做完这一切,李紫痕借着幽幽的烛光打量着镜子里那个焕然一新的人:十六年当中的每一天,她都要在镜子里匆匆打量这个人,可只有现在这一刻,她才第一次刻骨铭心地看清楚那面镜子映出来的原来是一个女人,而且,正有两行清泪在烛光里闪烁着从那个女人的脸上淌下来……李紫痕一动不动地和镜子里的女人对视着,五更时分的黑暗和寒气把她们凝成一幅冰冷的画像。然后,李紫痕在这幅冰冷的图画里发出一声呻吟般的长长的叹息。然后,李紫痕冷静地抹去泪水,冷静地除去那只雕花的银发卡,冷静地脱下绣花的紫缎旗袍和绣花鞋。然后,再把平常所穿的一身灰黑布料衣裤冷静地穿戴齐整,把大襟布衫的每一个扣绊都仔细地扣好。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紫痕取出两把筷子粗细的线香,用棉线扎好。然后,平静地把线香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们先是熏黑,继而冒烟,接着从青烟里升起一朵小小的火焰来,不等火焰熄灭,李紫痕咬住牙关无声地把燃烧的香头狠狠按在脸上……立刻.五更时分的黑暗和寒气中飘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李紫痕已经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在坚守着父亲的嘱托和弟弟妹妹一起度过了含辛茹苦的十六年的岁月之后,她决心把这件事情一意孤行的做到底。{奇书手机电子书网}她在这一天的早晨一下子越过几十年的岁月,一次性的为一个女人的一生选择了结局。在用香火烧毁了容貌,又割破指头涂抹出那个佛字之后,李紫痕趁着尚未有人发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绕过那些暗影幢幢的游廊曲院匆匆走进李氏祠堂。祠堂里的那盏长明灯刚刚被打更人添过油,火苗烧得正旺,天花板上彩绘的二十四孝图依稀可见;进门迎面是大堂里高悬的三张黑漆雕字贴金大匾,正中间的一张题刻“慎终追远”,左面是‘‘惟木有本”,右面是“惟水有源”;大堂正中安置的木雕神龛做成与祠堂建筑相同的鳖梁飞檐的样式,被贴金的浮雕云龙图案围起来的宗牌上,用庄重的楷书写着:九思堂上历代高曾祖考妣神位。这一切都在那盏幽幽古灯的飘忽的光影中显得神秘而又恐怖。在排列两侧的各门先亡人的牌位中,李紫痕径直朝着父母的牌位走过去,而后,双膝跪地,泪流满面地俯下身去,口中呜咽着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爸爸妈妈,你们老人家放心……”
三
自从亲眼目睹了老师赵伯儒受刑而死的场面之后,李乃之久久的不能从恐怖当中挣扎出来,那整整一个冬天,他都在反反复复地做着一个同样的恶梦:先是堂兄李乃敬狞厉地迎面举起手来;接着,老9币的一颗人头咚然落地,骨碌碌地滚到自己脚边,随着一股冲天而起的鲜红的血,老师说:“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接着,自己便在满身淋漓的冷汗之中惊醒过来……紧憋的心肺几乎要在腔膛里炸裂开来。然而清醒之后所面对的只有一派无边的寒冷的冬夜。
在李乃之的心里藏了一件他和老师赵伯儒之间的秘密。那时候银城周围几县的农民已经开始了暴动,陈狗儿的名字和种种耸人听闻的消息在银城到处流传。那时候银城戒备森严,四门紧闭,像一座被洪水包围的孤岛,岛上如一个慌乱的蚁窝,聚集了许多惶惶不可终日的体面人。一天,李乃之突然在学校的大门外,意外地遇见了多日不见形色匆匆的赵伯儒,冲动之下他断然地对老师说道:
“赵先生,我也想去参加赤卫队闹革命!”
老师有些惊愕地抬起眼睛望着自己的学生,而后意味深长地把手搭在学生的肩头上:
“乃之。我劝你不参加。”
“为什么不参加?”
“他们这一次多半是要失败的。你还太年轻……”
那时候的暴动正到处闹得如火如荼,那时候谁也不会相信农民赤卫队会失败,那时候李乃之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正是这次暴动的总指挥。现在,当他亲眼看见憔悴、苍白的老师被人砍下头颅的时候,才终于明白原来老师竟然是在深知了自己的结局之后,而去奋不顾身的。那整整一个冬天,李乃之都在日记中连篇累牍地倾诉着自己的恐怖、苦闷,和不知所去的彷徨与绝望:
一九二八年一月五日
昨夜再次梦到赵先生,已记不清这是多少次了。每次都是一般一样的恐怖和惨景。梦中大叫,惊动了二姐,她跑来问我梦见了什么,如此惨状何忍再讲……这个世界为何竟如此残忍屠杀了先生?与一个如此残忍的世界为伍真乃人生最大之悲哀!既不能与先生共同赴死,又不能为先生复仇雪恨,活着又有何用?平臼先生在读书会上所谈所讲。无不令人感奋向往。转瞬之间,一切都在血泊之中淹没,一切都比往日更黑暗更野蛮……我怎样才能走出这个世界?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日
今天又去东门城楼下仰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