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露站在一口半人高的木箱前,似乎在发着愁,她回头瞥了我一眼,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了,她自顾自地咬着拇指上的指甲。
我把餐具放在门口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从那堆华服上迈过去。陈白露把木箱的盖子用力掀开,里面是满满一箱鞋子。
“我用不了这么多,你带一些走。” “别,我没有地方放它们。” “是啊。”陈白露有些懊恼地在沙发上坐下,“我也没有多余的柜子放这些衣服。” “那你何必要买呢?” “他付钱,为什么不?”她转头困惑地看着我,仿佛我才是糊涂的那一个。 “天,白露,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这些才和他在一起。” 她一愣,然后发出刺耳的笑声:“你也太小看我,我只值几箱衣服?” 我看着那熟悉的、标志性的轻蔑表情回到她的脸上。放在从前,我应该是为她高兴的,因为这才是自然的陈白露;可是那天我感到很不舒服。她不知道我是放弃休息时间来见她,她也不知道一天之前,我替她挡了一场恶言恶语。
于是我脱口而出:“那你值多少?” 她的脸色迅速一变。 但她没有发怒。她转过头去,对面的镜子映出她因为劳累而带着细汗的脸。她的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她起身去厨房擦洗盘盘碗碗。我把送给她的餐具摆出来。她瞥了一眼,说:“好看。”一听就知道心不在焉。 我陪她把所有的餐具都洗了一遍,又用纸巾逐个擦干。这使我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些,我轻声问:“你喜欢他吗?” 她紧闭着嘴摇摇头,然后低声说:“这纯粹是生意。” “天哪,白露,你想干什么?” 我想起她做过的种种生意,她是什么都敢拿出去卖的人。一个不安分的人终究是不安分的,栽过多少跟头、搬到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没用。她又想做什么?
她睁着大眼睛看着我,眼梢斜吊,睫毛低垂,那是一双充满诱惑又布满欲望的眼睛,她说:“规规矩矩地按照游戏规则来活、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永远不会有出头的日子。我一眼能看到二十年后我能走到什么地方。我偏不,我要省下这爬台阶的几十年。海棠,你不要劝我, 我是注定要走捷径的。”
我看着她铅华不施却依然好看的脸,如果我是她,我大概也愿意用这张脸换别人把十年青春献给工作才能换来的东西;如果我是男人,我大概也愿意一掷千金把这张脸买下来——可是我愿意出价多少呢?又不是凭空挣下来的家产,总不能给出太多。 而她撇撇嘴:“就算全都给我,我还未必看得上呢。不是为了钱,至少不是为了一个确定的数目,我要得很多很多。” “他的全部家产吗?” “所有这些以及更多。”
“更多?”
“我要站在他的肩膀上,得到他所有的人脉;我会盯住机会,只要被我抓住任何一个就绝不放手。我再也没什么底线了——反正以前也没有,”她自嘲地笑笑,“再也没有什么不能拿来利用的,也没有除了我自己以外的人值得付出了。”
我无言地看着她。 “一个自私的人。”我说。
“ 假如我早一些学 会自私,就不 至于摔得那 么惨。 陈言喜欢我 的时候,明明是对我有求必应的,可我什么也没要,没要机会,也没要钱。我毫无自私的念头,扒心扒肝地对他好,人家反倒嫌血腥气。两个人的关系不过是一场博弈,自私的那个能全身而退,另一个不死也要脱层皮。”
全身而退?陈言住在举目无亲的酒庄不愿见人,连伦敦都不肯回去。 把两颗心摆在一起比一比,哪一颗上面的伤口多,未必说得清呢。
而我只能叹口气,说:“陈言看到你这样会难过。” “会吗?”她怀疑地眯起眼睛。 我点头:“岂止,他会伤透了心。”
她恶狠狠地说:“那就让他伤心。是他亲手教会我的。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再也无法对人付出信任,身体也大不如从前。现在我除了野心什么也没有了。”
~4~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朋友圈里传递着一句话:陈白露回来了。 有人问:“谁是陈白露?”我们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能说:“从前的一个朋友。”
“然后呢?” “她遭遇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休养了一段时间。现在她恢复了精神和体力,她要回到我们身边了。”
~5~
有了薛先生的钱,她的装扮与往常大不相同了。从前她四季的衣服加起来也只装得满一只小皮箱,因为样样都要最好的,而她的收入却有限。她归来后,没过多久就去老首长的储物室里弄来一对巨大的楠木衣柜,她清简的卧室一下子变得拥挤而烦琐了;鞋子在架子上摆不完,装在盒子里堆成一座山。她并不常出现在梦会所,然而她每次出场,风头都盖过所有女孩,也盖过从前的她。她终日跳舞,仿佛精力无限;她纵情豪赌,仿佛富可敌国。那些热衷于在舞会上交换名片、结交人脉的人常常好奇地打听:
“陈白露是什么来头?” “她来自哪里?” “她靠什么生活?” “她的父亲是谁?”
有人甚至在自己储备的权贵名单里搜索陈姓的人。 被问到的人要么不知情,知情的都是一路见证她劫后余生的,谁忍心把血淋淋的故事讲一遍?被问得急了,最后说:“交际花吧。” 她一转身,变成了真正的交际花。
~6~
薛先生是一个中年人,平头,个子很高,戴一副眼镜,但不是读书人。他没有读过大学,他的同龄人读大学的时候,他在刚刚开放的深圳炒楼,后来炒到海南,在海南楼市泡沫破裂之前撤资北上,在北京房市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却转头做海运。海运在二十年前就被看作夕阳产业,他算是逆流而上。 我身边围绕着太多靠父母荫庇的人,因此比普通人更加敬畏白手起家的勇士。陈白露带我见薛先生那天,我极其郑重地找出毕业论文答辩时穿的衣服——一件没有腰身的西服套装,这使我走进餐厅的时候活像一个陪老板见客户的小秘书,在陈白露身后黯然失色。
我看着她拨开扣着羊绒披肩的金色别针,露出雪白丰腴的后背;细长的手指玩弄着刻着她名字缩写的铂金制剪刀,等着薛先生递雪茄给她;我知道那个光彩照人的陈白露已经回来了,这一次她不再像从前那样需要我,她不再需要我替她监督小时工打扫房间,也不会在半夜把头埋在我的胸前痛哭了。
这不是一次单独的会面,在场的有很多人,也许是薛先生的朋友, 也许是工作伙伴,陈白露对我解释说,他很忙,没有时间单独请我,我笑笑表示理解,其实我心里清楚:对商人来说,时间就是成本,所谓“没有时间”,真实的含义是“你不能回报我为你投入的时间”。以前也有许多商人愿意投入许多顿饭的时间在我身上,那是因为我的父母,一旦我的父母不在此位,或者他们强大到无须我父母提供资源,就像薛先生这样,我就倏地由众人捧在手心的星星变成毫不显眼的陨石,穿着可怜的西服套装,坐在长餐桌的一角。
每个男士身边都带着风采和陈白露不相上下的女孩,我的四周衣香鬓影。陈白露向薛先生介绍过我,薛先生脸上带着罐头式的微笑,同我握手、问我的年龄和籍贯,可他的眼神压根没有聚焦到我的脸上。
“我父母是广州人,我在北京长大。”我说。
“广州很好。”他微笑着说完这一句,就转头同另一个人讲话了。
一切都是走个过场。 那就埋头大吃。 我放了心,陈白露有了永远刷不爆的卡和足够她几年内使用的人脉。
我该消失了。 “我要搬走了。”她突然说。 我一惊:“搬到哪儿?”
“你这大惊小怪的毛病什么时候才改得掉?”她白了我一眼,“从东三环搬到东四环。”
“为什么要搬家?你刚刚搬回来呀。” “这么小的房子,怎么住?” “小么?我觉得一个人住足够了。何况你精心布置了好几年——” “你喜欢你去住。”
“等我无家可归了一定去。” “是不是?你也知道有大房子就不住小的。” “你是要搬去和薛先生同居吗?” “不是,是他送给我的房子,我名下的。” 文人小说下载收到男朋友赠予的礼物,无论轻重,总该是开心的,然而陈白露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带着忧郁和愤恨的表情。我想问个清楚,但不能在这种场合。
但我最终没有机会问出口。第二天,我就同妙妙去南京出差,十天后回来,陈白露已经搬到了棕榈泉顶层的一套复式。这还是杨宽告诉我的。
杨宽要我给他人肉快递一碗夫子庙大街的回味鸭血粉丝汤,我说可以,但是不管送货上门。晚上十一点我累得几乎四肢着地爬进门,见杨宽笑嘻嘻地坐在我的沙发上,吓得七魂走了六个半。
“你家门的密码太好猜了。” 我晕。 “我以为只有陈白露才干猜别人家门密码这种事儿!” “我怎么敢跟陈白露小姐是一类人。”杨宽边吸粉丝边说。 我又找出一包鸭脖,坐在他旁边:“她怎么得罪你了?” “她搬家了。”
“她请你帮她搬家?” “薛先生有司机、保姆和秘书,还用我帮她搬家?我是在小区的花园里遇见她的,以为她来找我,没想到她成了我的邻居,却没告诉我。”杨宽说。
然后杨宽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她现在什么都有了,怎么反而变得很刻薄?以前她和陈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还是个活泼大方的姑娘呢!我不过是问了她一句‘为什么自己住,不和薛先生住在一起’,这不是很平常的问话吗?你可以说喜欢清净,说距离产生美,说他对狗毛过敏,可她偏偏呛了我一句‘我就该给人洗衣做饭?
我是家庭主妇的命吗?’你说,当年她和陈言在一起,有谁把她看作给陈言洗衣做饭的家庭主妇呢?谁不是敬重他俩一心一意?”
“你要理解她,她受过一些刺激,对有些话比较敏感。” “不惯她这毛病,从来都是别人讨好我,我还没讨好过谁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