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是条夹道,各有穿堂门,两院的人来往,皆要出这边穿堂门,越过夹道,入那边穿堂门。有时出了穿堂门,不是到那边院尘去,则往北走,过了粉油大影壁,是原来贾琏、王熙凤住的院子,往南,经过外书房,出倒厅,则通往宫中理事各处,想当年凤姐日理万机,颐指气使,常在那夹道甬路上穿行,那贾芸献他麝香、冰片,跟他求差事,就在那夹道之中。那日长史官派人命凤姐在那夹道中扫雪,已入冬日,凤姐仍穿着秋衣,雪后寒风阵阵,寒气浸入骨髓,更兼跪瓷瓦子两腿膝盖等处早巳破了结痂,再跪又痂裂流血,这里结了痂,那里又裂新口子,两腿已难站直,更难移动,拿着那大笤帚,勉强用力,去扫那厚雪,凄惨至极。若问他既然生不如死,为何不自尽,那求生之欲,人皆有之,宁、荣两府遭查抄,上下几百门,虽被蹂躏摧残,却无一人反抗,亦无一人自尽。那凤姐也曾想到过,莫若拿起那瓷瓦子,将锋利处刺进喉咙,一死了之。但只有一桩事还牵着他,令他还舍不得就离开这世界,那就是巧姐儿的安危。
他听说巧姐已被那王仁领走,王仁虽是他胞兄,系巧姐亲舅,然凤姐深知那王仁乃贪利忘义之人,落在他手里,凶多吉少。他曾几次哀求长史官,让他见王仁、巧姐一面,均被严斥:“你且老实交代府里藏匿的余财,不得痴心妄想!”
他夜里不能入睡,心里总想着设法将巧姐转到别的亲戚那里,也曾想到过李纨,甚至胡思乱想的想到妙玉,就让那巧姐跟那琴张一样,并不为尼,只当妙玉丫头也好……然这些愿望,岂能实现?凤姐在夹道中执那扫雪贱役,也不堪回首当日在那同一处所的八面威风,虽体力不支,又不敢不努力将那夹道扫净。他从北往南扫,扫到那贾母院穿堂门前时,实在站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时又爬不起来,更不敢耽搁工夫,便用手将那甬路上的雪捧起、抠起往墙边堆放,也是巧了,他往那墙边放雪时,因当时放晴了,只觉那门侧甬路镶的卵石里,有个卵石闪眼,便爬过去,用手将雪粉扪开,将那闪眼的卵石细看,又用手使劲抠那石头,觉得不是一般卵石,竟是一块玉似的,再使劲,身子趔趄了一下,那东西就被他拔了出来,果然是块玉,用手指搓干净,放到眼前再仔细端详,呀,竟是块羊脂玉,且雕成了马背上骑着一个小猴子,乃“马上封侯”之意,是个名贵的把件啊!只是已无套住他的绦带。凤姐坐在那贾母院的穿堂门外,手捏那个把件,往事不禁涌回心头。他认出那是贾母处的,乃第一代荣国公传下,系当年圣上亲赐,以表彰国公爷随主戎马倥偬参与外国之功,系一传家之宝。贾母后来将这“马上封侯”给了宝玉,宝玉常将他握在手里把玩。然在黛玉进府之前,这把件就丢失了!宝玉屋里丢了玉,虽不是那块通灵宝玉,亦酿成府里一大窃案,老太太并老爷太太亦十分看重,少不得由他操办查贼之事。那时也正是冬天,袭人诉道,因怕宝玉早起带玉、握玉觉着冰冷,他每晚都用两块手帕,将那通灵宝玉和“马上封侯”把件,分别用手帕包好,塞到宝玉睡的褥子底下,如是早上起来带玉、握玉就都不会冰着了。他就查问头晚情况,那时宝玉屋里的丫头,早起帮着叠床的是良儿,良儿早饭后就找平儿请假,说是家里他妈病了,要回去看看,平儿心好,也没再回风姐,就应允了,让他晚饭前一定回来。就在良儿走后,那“马上封侯”不见了,只在床边地下发现了那包玉的手帕,凤姐当时判定是那良儿窃了玉,良儿刚回来,就叫去审问,良儿不招,就让良儿跪瓷瓦子,直跪得鲜血直流,末后良儿只好招供道。是他愉了那玉,拿回家去,让他哥哥去换钱,给他妈买药去了。当时凤姐非常得意,窃案告破,窃贼落网,于是令旺儿夫妇立刻押着良儿,去他家去找到他哥哥,让带上那卖玉的地方,良儿哥哥喊冤,道并末听说更未看到过什么“马上封侯”的羊脂玉把件,那良儿父亲原没了,母亲病在床上,旺儿夫妇又审那母亲,亦道实在没见到什么玉,旺儿夫妇回来报告,凤姐大怒,勒令旺儿夫妇一定要找回那块玉,旺儿夫妇几乎问遍京城当铺、古董行等处,那有线索,最后,惹得贾母、贾赦、贾政等均生了好大好久的气,那良儿母亲因惊吓病情转重而死,也不给赏银,席子卷了拿去火化了,那良儿和他哥哥俱被撵出送往衙门,按窃贼处置。此事轰动全府,那赵姨娘倒觉称愿,道:“宝玉把‘马上封侯’弄丢了,拿什么颜面对祖宗?偏他那屋里出窃贼,还什么‘绛芸轩’哩,分明是个‘降贼轩’!”贾环见着宝玉屋的丫头,就朝他们用于指头刮脸皮,意思是你们屋真没羞没臊!后来林黛玉、薛宝钗接连进府,几年过去,还有人提起良儿偷玉一事,令宝玉赧颜。
回想起这些往事,凤姐再把那玉凑到眼前细看,绝无别解,这就是那块“马上封侯”羊脂玉把件!他如今还在府里!虽不知他究竟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却可以断定那良儿绝非窃贼,自己当年是误窃乱判!又退一步想,是否那良儿当年将这块玉藏到了这个地方呢?且说他藏在这里有何用意,这夹道甬路自撵出良儿将其送官治罪,几年里至少翻修过两回,监工的也好,铺卵石摆图案的工役也好,准会发现了他既不上交也不匿起,却将他直插到其他卵石当中呢?细细琢磨,这玉一定是近来落在这里,又被人踩进这空隙取的,那日忠顺手带领锦衣军来查抄,开头那有秩序可讲,一顿乱砸乱翻乱扔乱抢,那时自己虽被羁押在屋里不许出去,那外头声音是听的见的,且听见长史官几次厉声宣布王爷命令,道:“若有私自掖藏小件物品的定当严惩!”
这块玉,良儿既末偷走,可能就还在贾母居处,宝玉住过的那碧纱橱内外那大柜子下面的椅角昔旯里,或是人走路时不经意踢拨过去,或是耗子拖了过去,那把件头上的绦带,原是抹过香蜡的,耗子最喜欢那味道,怪不得如今这把件没了绦带,敢是被耗子啃尽了?锦衣军抄家时,连那万年没挪动过的千斤大柜也砸也拆也拖也挪,应是有那锦衣军瞅见了这露出的玉,就抓起来往衣服里揣,及至跑出院子,听见正宣谕王爷禁令,慌乱中又把这块玉掉到了地下,许多人从院子跑出,不止一双靴子踏过,彼时正是新雨后,甬路镶卵石那部分空隙土软,恰巧就把他倒立着踩进了这甬路的卵石图案里……想到这儿,凤姐心中对自己道:纵是也冤杠了那锦衣军,也断不能再说那良儿是窃贼!自己当年威风凛凛,自封神探,审起丫头来疾言厉色,动辄让人家跪瓷瓦子,不给吃不给喝,冻着饿着,非逼着人家认那无妄之罪,如今自己也被这忠顺王一样的手法,逼迫自己去招认那没影儿的藏匿之罪,难道这就是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凤姐只在那里发愣,痛心疾首,悔恨交加,忽听那边传来吆喝声:“扫完了没有?”遂忙将那玉藏到怀里,挣扎着爬起站立,握住那笤帚只觉一阵晕眩,身子发颤,拼足力气才又勉强扫了一截,那时监工的尚未露面,凤姐想,此玉既不能交出也无法保存,倒莫因为他又惹得忠顺王逼他交代还有那些藏匿在路面的宝贝,山石尚未搜尽,又来到处刨路,就又走回去,四面望望,将那块玉又插回原来的那个缝隙里,用脚踩了踩,不特别注意,倒看不出个名堂来。凤姐办完此事,就又挣扎着往南扫雪,此时那吆喝声又起,不是问:“扫完了没有?”,是在喊:“刁妇王熙凤在那里?”随那声音,几个人从那正房院的穿堂门走了出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狱神庙茜雪慰情痴 锦香院云儿护巧姐
原来是忠顺王带着人,来将王熙凤披枷带锁押往监狱。忠顺王见下了雪,再在荣府院里大观园搜寻浮财更加艰难,且怕圣上催问荣府处置情况,不如就此结案,将王熙凤、戴良移送监狱,将那几个老仆妇牵去发售,将荣府锁起贴上封条交割清楚,待年前李纨、妙玉等迁出,便请明公重新设计大观园,开春后动工修整,易名享用。如是,王熙风与戴良亦收入宝玉所在的那个监狱,那监狱大门上上狴犴亦令王熙凤、戴良脊骨发凉。
那监狱大门朝东,进去后是一前院,前院北房三间相通,乃狱神庙。庙殿檐下悬着“狱神庙”匾,里面供着狱神,慈眉善眼,右手作捋须状,又颇具威严。那狱神名皋陶,乃是尧、舜、禹禅替时,舜的一个大臣,那时有人偷盗,皋陶便先罚他站立反省,再用树枝绕着他身子画一圆圈,未经他允许,不得出那圆圈,那圆圈便是最早的监狱,叫作“画地为牢”,那时民风淳朴,被画地为牢的,竟都不敢擅动,直至皋陶再审深表悔过,方许出那圆圈,亦即出狱释放。因是后来皋陶成了狱神,我朝天子圣明,亦在监狱中设狱神庙,许那犯人逢每月朔望之日,分别前往狱神前拜祷,觉得冤枉的求他赐恩获得昭雪,觉得判重的求他赐恩改判从轻,纵使是觉得罪有应得判了死刑的,亦可求他保佑来世有个好的托生,若是准允亲友探监,亦将犯人带至狱神前相会。那狱神庙两边耳房,一边是男狱卒歇息处,一边是禁婆歇息处,他们每日轮流到这牢狱当差,差事完了回家去。院里西厢房三间,则是狱头值班居住处,可起火自炊,虽狱头在城内必另有居所,然一年中倒有多时住在此处。院中两株大槐树,夏日如伞,可蔽热浪。狱门两边,各有一间东房,一间是给犯人蒸糠皮窝头的厨房,一边是库房。院之南墙东、西各有一门,东门通男牢,西门通女牢,两门之间,则靠墙有两口井,与一般水井不同,那井口很小,辘轳上的吊桶也小,任是再瘦的人,也无法投那井自尽。男牢、女牢皆是低矮排房,进去第一间颇大,有窗,是审讯室,里面刑具一应齐全,难以备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