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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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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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潜悻悻走开,心却不甘,趁希昭不防备,兀自取下绣画,去了大伯母的院里。

小绸一早起来,见阿潜携一卷绫子,兴冲冲一头扎进门里,来不及问,已经将绫子打开在案上,里面是一幅画。小绸望一眼说:是倪瓒的小品不是? 阿潜得意道:大娘你细看。小绸近前去,看出了绣迹,顿时沉静下来。画上是一抹青山,一泓远水,泛一叶舟。以断针替皴法,滚针替描,难的是水波,用的是接针绣。小绸将满幅绣上下左右看遍,最后停在落款,问:武陵绣史是哪一个?阿潜说:我!说罢就掩嘴笑开了。小绸就知道,定是希昭绣的无疑,并不说什么,从绣前走了开去。阿潜扯住大伯母的衣袖,急辩道:这也可算天香园绣中一品吧?小绸冷笑一声:武陵绣史与天香园绣有何干系?她是自成一家。阿潜说:希昭是咱们家的人,她的绣就是咱们家的绣!小绸说:天香园绣是为器具衣冠文饰,说是绣品,实是用物,务实方是工艺之大要,比如木造、织造、器作、种植,等等,如此抽离物用而自得,不免雕琢淫巧,流于玩物,终将无以立足,不是有言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有违天香的风气。阿潜不服气,反驳道:大娘不也爱写字作画,那字和画不也于实际无功用?这一回,小绸是真笑了:难道阿潜不懂得,造一物必有一用,一器必有一功?字画是纸墨之用功,纸墨本是为承字与画,好比舟之载人,水载舟,泥沙载水;丝绣绫绸,绫绸为衣被,衣被天下!阿潜说:那也忒道学先生了,古人其实并不拘泥于实用,北宋宫中就有一种汴绣,绣出一整卷“清明上河图”! 小绸嗤了一声:又是昕你媳妇说的吧?我与宋儒没干系,称不上道学先生,不像武陵人,是得南宋遗韵,可通古的!快快地将“古物”拿走了,别玷染了迂腐气。就这么,阿潜几乎是被他大娘撵出了院子。

两楠木楼上,希昭发现绣画没了,就知道是阿潜拿去给大伯母看。正生着气,阿潜回来了,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问也晓得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好再说他。拿过绣画,放回去收好,什么也没问,兀自在案上临一幅小品,果真是倪瓒的“雨后空林”,身后的博古柜里燃了一炷香。阿潜方才明向多日来室中香薰的来处,不觉想起了俊再,也是要燃香的。再想大娘刚说过的话,俊再的唱曲算不算雕琢淫巧,流于玩物?那言语声音是用来说话的,唱曲则是额外之用,称得上过奢,连俊再也说,“唱”不过是“说”的夸张着重。但其实,那一种高拔与低走,清越与沉重,已与说话无关乎,也似乎于任何用途无补益。然而,阿潜想,真是醉人啊!那丝竹弦管,在大娘来看,大约也是暴殄天物。可是,阿潜忽然想到,纸与墨不也是由竹木而造?与弦管原是同根生,纸墨载字画,弦管则载清音;字画传文理,清音传天籁。再又想到丝线绫罗,可为衣被,衣被天下;亦可自为文华,华盖天下。都可谓之物用,而且一用生一用,近用生远用;近用于生计日常,远用于陶冶教化,至远则用于道。世上凡有一物降生,必有用心,人工造化,无一物是糜费。阿潜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好像再要去大娘院里,好好理论一番,可那香烟薰得他暖暖的,懒得动弹,就又躺回去,不知觉中睡着了。

此时,小绸还在房内,破例没上绣阁。方才将阿潜嗤走,院子里安宁下来,知了叫起来,铛铛铛一片响。花石子地上一片荫,荫里满是铜钱大的小日头。忽然,那浓荫地变成一幅字,字是围起来写成团福式的,许多个团福又连成一个大团福,然后鱼咬尾地转圈,原来是璇玑图——小绸心里一动。璇玑图又退进荫地里,却化为百花盛开。不是开在地上,而是绫罗上,梅红的绫面,粉色的西施牡丹,底下是镇海媳妇的身子……多少时光过去了呀!小绸的心怦怦跳着,这么多的时光几乎就是用针线绣成的。世人只知道天香同绣,其实是锦心一片!如今,阿潜的媳妇也拈针习绣了,真是冰雪聪明。小绸是将诗书化进绣中,她则以绣作诗书,小绸怎么会不懂呢?与阿潜辩的那一番理,并非出于本意,多少是强词,也是意气,都是因一件事,就是希昭没有落款“天香园”,难道怕辱没了你?小绸冷笑,只怕天香园还看不上!这么左有想想,解了些气愤似的,最后想定了:倘若落上“天香园绣”,就准她上绣阁。想罢了,便起身出了院子。

这一对婆媳别气,阿潜夹在里面,头一回觉着了为难。两个都是最亲,原指望他们三个,再添上小子,快快活活过一辈子。不想这两个就像水与火,不能相容。多少回两头殷勤献好,互通款曲,结果适得其反,倒生出新的嫌疑:有什么不能自己来说的,非要你阿潜从中传话?是亏心不是!这下可好,原先希昭还常去绣阁,纵然不绣,也看和听。大伯母呢?面上不开口,心里却等着她来拈针引线。眼看着两头越走越近,不想竟一触即发,碰砸了!于是,阿潜再不敢多嘴。

正郁闷着,俊再那边来了好消息,七月十五这一日,本是练乐,但从江西来了一个唱曲的先生,慕日涉园的名声,情愿来唱几曲弋阳腔。弋阳腔起自草根,鲁直简约,听曲人多为雅士,尤其江南,就嫌土俗,难免式微了,近年来几成绝唱。事实上却有另一番古意,倘追根溯源,可至宋元,因此上,所余几班弋阳腔,又成稀缺,可遇而不可求。阿潜重又振作起来,天天掐着指头盼月圆,将希昭和大娘且放下不提,由她们作对去。那两人没有阿潜在中间串,安静许多,反倒无事。每日价,一个在阁上绣,一个在房里绣,并不照面,渐渐地都气平了。

七月十五日晚上,阿潜同上回一样,乘一领小轿往日涉园去了。天长了,日头落下好一时,暮色却大亮着。与上回不同,方入金坛街,就见有几顶大轿进日涉园。大门开了半扇,有仆役迎候,纷纷往里领人。天光里看园子又是另一番景致,白昼的暑气此时从石缝草间蒸上来,形成极薄的雾气,受燥了一日的园子湿润了蝗,于是,每一草每一木看上去都像线捕过,连水上的涟漪也是纹理清晰。明月堂倒反变得远了,挑出在池面上的轩口,除了几把椅,没有人。阿潜与宾客依然是在轩堂东侧的水榭里,一总约有十二三,都是陈进士儿孙辈的朋党。多半领略过些声色,不像阿潜老实,又认生,互相间搭话的搭话,打趣的打趣,将个同子闹得嘈杂起来。天暗一成,景物则深一成,四下里忽有无数草虫鸣起来,嗡嗡一片,渐渐听不见了,因灌满天地间。人声不由敛住,默下来。天再暗一成,景物再深一成,淡墨变浓墨,星星从极高的顶上出来,悄没动静,刹那间布满天庭。

轩内有了人,坐在椅上,阿潜望去,见弦子、笛子、板子之外,又多一面单皮小鼓,立在一具架上。俊再依然打板子,击鼓人是新来,只见他举一双细竹签,一抖腕,那三件即跟上,一并作响。阿潜便知,今天击鼓人才是众音之首。而这二次的乐音也与前次迥异,是从高亢骤急中起来,似乎遍地的树木山石都在鼓噪。那鼓与板忽作变微,陡立于万声之上。随即,弦管戛止住,只余鼓板夹奏,切切切。虫鸣也息了,天地问好似揭去一层膜,倏然清亮起来,突显出那两种物件,一为皮,一为木;一为韧,一为坚,刚柔兼济,水乳交融。二者又渐渐分离,变同气为应答,变同声为对恃,互为繁简,相为主次,却无一刻松缓,迟迟不得决断。正无分无解,却起一声高腔,疑似从天而降,循声去,见轩口还有一张椅,坐一条汉,着青布衫袍,扎青布头巾,装扮如杂役。垂袖扶膝,纹丝不动,无喜亦无悲。那一声直抒胸臆,持恒良久,渐随鼓板切切切地下来,且有众声合起。原来轩口内暗处坐有一排人,看不清面目。那一条汉兀自起调,辗转上下,众人帮腔,翻云覆雨,鼓与板一路盘旋,宛如流水绕礁,山风过林。水榭里一片静,人人瞠目结舌,魂魄全飞。常言道:大音希声,此地却是大音大声,无限喧哗,是汇天地人的噪噪一并,如同江河汇大海。众声越响,非但不能掩蔽那一具高腔,反而将其托得越高,周游回荡,无拘无束,如同野唱。许多字音吐豆子一般吐出,并不能辨清字义,只听那音律节奏,铿铿锵锵,像煞大喜,又像煞大悲,再像悲喜交加,遍地涌起,不是你我他的,是你我他全并作一起。正怅惘失所,高腔陡然刹住,众声收起,再然后,三击鼓,一曲罢了。

如此几番,腔与调有所不同,但全是激越亢进,一式样的心惊。月亮移了,那汉子的脸清晰起来,亦是一张杂役的脸,瘦、长、疏眉淡目,一旦声出,略有颦蹙,偶尔转眸,却有一瞥清光,是个亮眼人。

月亮移到更西,唱曲人的脸复又退进暗处,余下轮廓,那身形像是削石而成,几可见刀痕,岿然不动,却可进发金石之声。声腔又一回止住,鼓和板空自叩击,仿佛打铁人的小锤领大锤,切切一阵,渐弱,渐疏,渐消。轩口仿佛垂下一道帘幕,将唱曲人盖住,月明堂全身在了影地里。水榭里的听曲人躁动起来,起身的起身,说话的说话,有说过瘾的,也有说是村俚,只有一人不动弹,任众人们从身前身后走过。水那边月明堂传来几点动静,也在走人,不一时便消声,走净了。有清园子的举灯笼朝那人脸跟前一照,说:申家少爷,家去吧!阿潜周身一颤,醒了,木木地起来,眼睛里只一盏灯笼,便随了走去。那灯笼摇曳着,一个园子都在动荡,好像在水底。清园子的人说:今晚的唱曲与往日里不同,忒闹了!阿潜“哦”了一声,清园人说:唱家多是粗人,凭力气叫嚷罢了。阿潜还是一声“哦”。那人凑了灯笼看阿潜一眼,心想这人竟是痴了,听人说北地里有一种拉魂腔,或就是今晚所唱的?自此不再说话,快快将人引出园子,扶上早雇好了的小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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