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兴吾叫速到火房整理起来。
不多一时,抹桌摆来,果然尖碗满盘十来器排在桌上。谭绍闻首座,张捕头次座相陪,左边屠行魏胡子,右边牙行冯三朋,三朋下首魏二屠,主座是酒家白兴吾。且说这一场好吃,但只见:长胾大脔,暖烘烘云蒸霞蔚而至;饕口馋舌,雄赳赳排山倒海而来。腮能裹而唇能收,果然一入鲜出;齿善断而牙善挫,端的有脆无坚。箸本无知,也会既得陇而更望蜀;匙亦善狡,偏能近舍魏而远交齐。磕碗撞盘,几上奏敲金戛玉之韵;淋汤漓汁,桌头写秦籀汉篆之形。羊脾牛肝,只觉得充肠盈胃;鸡骨鱼剌,那管他戟喉穿龈。眨眼时仰盂空排,画成下震上震之卦;转眼间虚碗鳞次,绘出鲁鼓薛鼓之文。
吃罢了,便猜枚行令,吃起酒来。
总之,此辈屠沽,也没歹意,不过是纵饮啖以联交好意思。
绍闻初心,也还有嫌择之意,及到酒酣,也就倾心下交起来。
酒后言语亲热,这个说:“老大爷在世,见俺们才是亲哩。”
那个说:“老乡绅在日,贫富高低,人眼里都有。如今相公也是这样盛德。到明日有什么事,俺情愿舍死拚命去办。”酒助谈兴,话添饮情。将及日夕,那捕头大醉了,推说解手,到街上又叫了两个唱曲子小孩子,唱着侑酒。将及日沉西山,早已俱入醉乡。那一班人,也就有因闲言剩语争吵起来,要打起架来的意思。恰好家中来接,把谭绍闻搀的回去。那借银子一事,不但谭绍闻忘却,那白兴吾也忘在东洋大海去了。
绍闻到家,连人也不认的,酩酊大醉。扶进东楼,呕吐满屋,臭秽莫堪。孔慧娘虽说不怨,却因自己有病,难以收拾。
冰梅盖灰覆土扫除干净,还泡了一壶滚茶伺候。慧娘犯了旧症,登时发晕起来。冰梅将兴官儿送与奶奶去睡,自己也在东楼歇了,伺候一个醉人,一个病人。
到了次日天亮,夏逢若又差人催讨银子,绍闻仍在梦中。
待巳牌时候,方才睁眼。德喜儿在窗外说道:“夏叔昨日那人又在门上问话哩。说昨晚等到更深不见音信,今日委实急了,刻下要讨个实落。”绍闻方想起昨日白兴吾借银,走时大醉,竟是忘了。
没奈何披衣起来。问明夏家来人在后门,只得从前门向白兴吾酒馆来。进了酒馆,低头直向楼后小房去。小伙计道:“谭相公要寻白掌柜的么?”绍闻道:“正是。”小伙计道:“白掌柜他从来不在馆里睡,夜夜回去。昨晚更深天回去了。”
绍闻道:“他家在那里?”小伙计道:“他家在眼光庙街里,路南有座豆腐干儿铺子,铺子东一个小瓦门楼儿,门内有一架葡萄就是。”绍闻道:“借重同去寻寻罢?”小伙计道:“酒馆没人,又要榨酒,又要煮糜,又要照客,不能陪去。有慢相公。”
绍闻出的馆来,欲待去,却不过是一面之交,既厚扰又要借银,统不好意思;欲待不去,夏家来人现在后门等候,回去如何交待?只得背地里脸上受些委屈,好在人前妆光彩。没奈何问了路,径上眼光庙街来。果然有个石灰招牌,上写着“汴京黄九皋五香腐干”。东边有座瓦门楼儿,门内一架葡萄。绍闻立在门首,不见人出来,只得叫了一声道:“白大哥!”不听答应。走进门去,又叫两声,只见一个女人出来,说道:“客是那里来?他没在家。撇下信儿,回来我对他说罢。”绍闻道:“他昨晚没回来么?”女人道:“回来了。今日早晨出门去,只怕上酒馆去。客姓啥?有啥话说,我好学与他。”绍闻抽身而退,说道:“白大嫂,你回来向白大哥说,就说是萧墙街,他就明白。”
下的门台,只见一人下的马来,说道:“谭兄,如何在此处寻人?称谁大哥呢?”谭绍闻茫无以应。那人说道:“这是舍下一个家生子,名唤白存子,与了他一个丫头。他每日弄鬼弄神露出马脚赶出来。你怎么称起大哥来?也罢,咱就到他家歇歇,说句话。”一手扯住要同谭绍闻进去。小家人牵马门前伺候。二人进去,那人道:“白旺没在家么?”内边应道:“没在家。”那人道:“那不是春桃说话么?有茶拿一壶待客。”
只见一个女人提了一壶茶来。绍闻看见,正是先时出来女人。
那人道:“一向好呀!”那女人不言语,放下壶就走。那人向绍闻道:“好是好,只是脚大。”那女人回头笑道:“不说你那嘴罢。”一直走了。绍闻方晓得白兴吾是一个家人。想起昨日觥筹交错,今日兄嫂相呼,顿时把个脸全红了。那人斟起茶来,绍闻酒醒口干,却吃了四五盅。那人道:“我今日是回拜先祖一个门生,不料到店时。他起程走了。咱同到我家闲散一天去。”绍闻道:“我有紧事,不能去。”那人道:“大清早来寻小价,见了小价的主人家,却又嫌弃起来。你要不同我去,我明日对满城人说,你是小价白存子的兄弟。”绍闻把脸又红了一阵,只得俯首听命。正是:
自来良贱隔云泥,何事鹤雏入鸭栖?
只为身陷坑坎里,秽污谁许判高低。【wWw。WRsHu。cOm】
却说扯住谭绍闻同去的是谁?原来是张绳祖。为何早晨拜客?原是他祖在蔚县做知县时,考取的儒童案首,后来中了进士。今日上湖广光化县上任,路过祥符,投帖来拜,到老师神主前叩头。上任新官无可持赠,送了四色土仪。张绳祖早晨回拜,下帖去请,那人凭期已迫,不敢逗留,黎明走了。绳祖到店不遇,只得回来。恰遇绍闻在白兴吾门楼出来,故此撞着。
这张绳祖原是悬罾等鱼之人,便邀绍闻到家。绍闻挂牵着夏逢若索银来人,本不欲去,却因“白大哥”一称,被张绳祖拿住软处,不得不跟的走。家人牵着马匹,二人并肩到了张绳祖家里。只见庭除洒扫洁净,桌椅摆列整齐,那假李逵也扮成家人模样,等待伺候远客赴席。二人进厅坐下,绳祖便问道:“今日没一个赌家来么?”假李逵道:“适才火巷里王大叔引了一个赌家,年轻的,有二十二三岁年纪,身上俱是软叶子。
进的门来,只说道:‘这是待客哩,咱走罢。’我让他坐,他头也不扭回去了。说往小刘家寻赌去。”绳祖道:“祝老爷天明时,已出南门走了,咱晌午也请不成。你去后对说,把午时待客东西,拣快的分一半做早饭,我与谭叔吃。午时,把那一半收拾成午饭。”假李逵向后边说去。
谭绍闻道:“我委实有紧事,不能扰你。”张绳祖道:“啥紧事?你对我说。”绍闻道:“我不瞒你,果然白兴吾昨日承许借我二十两银子,今日寻他。并不知他是府上旧人。”张绳祖道:“也不必提这话。你只说要二十两银子做什么?难说二十两就窘住了你?我断乎不信。”绍闻道:“委实一时费用多了,几家房户铺家面前急切开不得口。”张绳祖道:“你就是一时着急,该寻别个与你周章。即不然,你到这里一商量,也不见什么作难。再不然,或是典当几件衣服,甚至当上几亩地,卖上一攒小院子——祖宗留传于后世,原是叫后人不受难的,千年田地换百主,也要看得透。为甚的低三下四,向这些家人孩子口底下讨憨水吃?况且你将来少了他们一个字脚儿么?还承他们一番情。要承情,倒是咱们彼此济个急儿,也是个朋友之道,也不叫人看的下了路。你通是年轻没主意。”几句话说的绍闻心中有了成见。只是当下燃眉之急,难以周转,因说道:“你说的是。但当下二十两银子怎的摆布?”绳祖道:“这有何难,我给你问一宗银子。”因向假李逵道:“李魁,你与谭叔把这宗银子料理了罢。”原来假李逵本姓李,叫做李魁,后来输的精光,随了一个姓贾的做儿子,人便顺口叫他做贾李魁,绰号假李逵。这李魁道:“易然之事。现有俺舅籴芝麻银,物听时价,临时加三上斗,有一百两,随便使用。临时只要干净东西。”绳祖笑道:“何如?还用你寻‘白大哥’么?只这个‘李大哥’,就把事办了。”绍闻满面发红,也不言语。
须臾饭来。吃讫,李魁拿出一百两放在桌上。绍闻只要二十两,李魁道:“要一宗称去。若是只要二十两,我就不敢给了。七零八落,将来琐碎难收拾。”张绳祖道:“你就全用打什么要紧?”绍闻连日为没银子做了难题,便顺口依从。将一百两分开另包二十两,即要起身。绳祖哈哈大笑道:“有了银子就要走开,你只说你使的这样紧,是给谁的?”绍闻只得把夏逢若打官司吃苦那话述了一遍。绳祖道:“何用你送去,就叫李魁送去;一发请他来,就算晌午请他洗臀。”绳祖即拿过二十两,递与李魁道:“你替谭叔送去。到那里顺便即邀夏大叔今日过午。”
李魁接银子在手——路上解开,捏了两块,约有二两多,依旧包好,向夏鼎家送去。到门时,叫了一声:“夏大叔!”
只见夏逢若拄了一根棍儿出来,哼着说道:“你做什么哩?”
李魁道:“我与你送银子来。”逢若道:“是那一宗儿?”李魁道:“是萧墙街——”说未及完,逢若道:“院里坐。”李魁跟进院里,坐在一个小杌子上。逢若道:“是怎的?”李魁道:“谭叔为你这宗事,急得要不的。今早在俺家央俺主人家,寻的九顶十的银子二十两,叫我替他送来。还请你今日过去玩玩哩。”逢若道:“你看我这光景,如何出得门?过两日,走动不显形迹了,好去。”
李魁回来说:“银已交明,夏叔不能来。”张绳祖道:“我今日是请不成客,你也把银子送与兔儿丝了,白白的闲着没一个人来,少不了咱去火巷寻寻王紫泥去,看他引的新赌家往小刘儿家去了不曾?”绍闻道:“我是不会赌,我不去罢。”
绳祖道:“你还要去寻白旺么?”绍闻不等说完,便接口道:“我随你去就是。”绳祖道:“我把你这八十两送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