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出于地位不同,要与他们唱些反调,是别扭曲折的心曲,不得不唱。那两个则是团结一致的,越是要讨她喜欢,越是要同她把反调唱到底。他们三人站成了两派,王琦瑶一个对付他们两个,心里晓得两个都是帮她,也是含了些娇痴和任性,还有点讨他们保证来坚定信心。所以这三人两派其实是一条心。这一条心里有着些阴差阳错的情爱,还有些将错就错的用意。
一个先生两个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恋爱团体,悲剧喜剧就都从中诞生,真理和谬误也从中诞生。马路上树阴斑斓处,一辆三轮车坐了一对小姐,后一辆坐了一个先生,就是这样的故事的起源,它将会走到哪一步,谁也猜不到。
临近决赛的日子里,王琦瑶对程先生的上门是真欢迎的。万事未决之中,程先生是一个已知数,虽是微不足道的,总也是微不足道的安心,是无着无落里的一个倚靠。倚靠的是哪一部分命运,王琦瑶也不去细想,想也想不过来。但她可能这么以为,退上一万步,最后还有个程先生;万事无成,最后也还有个程先生。总之,程先生是个垫底的。住在蒋丽莉的家,有百般的好处,也没一件是自己的。虽也是仔细地过日子,过的却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边上过岁月。拿自己整段的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虽是整段的岁月,却又是看不上眼,做面子做衬里都够不上的,还抵不上人家的边角料的。但总还是不甘心。而程先生是这边角料里的一个整匹整段,是一点不甘。动也甘心。在。已里最委屈的时候,王琦瑶单个儿和程先生出去了一两回,是程先生陪她回家拿东西。程先生不进弄堂,找个咖啡馆候着。隔着窗玻璃看那马路上的行人,程先生对自己说:这一个小姐后面该是王琦瑶了,或者,这个先生过去,王琦瑶就过来了。咖啡在杯里凉了,他也不知道。电车当当地过去,是安宁白昼的音乐,梧桐树叶间的阳光,也会奏乐似的,是银铃般的乐声。王琦瑶走过来时,是最美的图画了,光穿透了她,她像要在空气里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留。程先生不由激动起来,有点具酸了。他的照相间的灰越积越厚,暗房水池残留的定影液也变了颜色,他已有多少日没有进去了啊!程先生也感到了委屈,他几乎是连后路都截断的,一味地向前,他感到了咖啡杯的凉意。这时,王琦瑶已在了眼前。看见王琦瑶,那委屈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愿意。王琦瑶坐都不坐,立即要走,坐一坐便是允诺了什么似的。虽知道这是个万事万物的底,可毕竟远不是退的地步,只不过前途茫茫,稳住心即可的。再有一层,则是为了蒋丽莉。
她当然是知道蒋丽莉的心。像王琦瑶这般聪敏仔细,又没叫感情遮住眼,什么看不见呢?她甚至还能看出蒋丽莉的母亲的心。这一个无能的女人,以往大事小事都是问王琦瑶,如今则是问程先生了。上回亲戚中有人结婚请喜酒,她竟借口王琦瑶有些不舒服,要程先生陪她们母女会赴宴,这笨拙又露骨的用意是叫王琦瑶好气好笑也可怜的。逢到这种情形,王琦瑶总是自行退让,给她们方便。可她不去,程先生也不去。为了蒋丽莉母亲的面于,最后是四个人都去。一晚上,王琦瑶总是候在蒋丽莉母亲身边,左右不离的,空出程先生边上的位子让蒋丽莉去填。王琦瑶这么撮合蒋丽莉和程先生,有一点为日后脱身考虑,有一点为照顾蒋家母女的心情,也有一点看笑话的。她再明白不过,程先生的一颗心全在她的身上,这也是一点垫底的骄傲。看着蒋丽莉心甘情愿地碰壁,虽也是不忍,却还是解了一些心头委屈似的。程先生怎么也摸不透她的心,这颗心太过复杂,是境遇的复杂所造成,也将他推进复杂的境遇中。他总是身不由己地,奔了王琦瑶去,结果却落在了蒋丽莉手中,走入迷魂阵似的。程先生是个直心的人,没有左顾右盼的,对蒋丽莉只觉得她热心,蒋丽莉母亲也热心,虽是有些过头,也不生疑的,总以热心回报,不料误入了歧途。
丽莉为程先生,已不知哭过了多少回了。程先生对她在意一点和忽略一点,都是回到房里流泪的理由。那房间重新收拾过了,书本是清洁整齐棵好的。茶杯天天洗;唱片呢,去旧换新,很罗曼的小夜曲;床头挂了些手绣的香包,是王琦瑶的女工;衣柜里也新添了颜色鲜亮的衣服,是程先生的眼光。这房间里有了一股欣欣向荣的气象,是温顺和婉的好脾气,还是翘首以望的心情。她写了许多不给人看的字句,日记本外面包了红绸子。她看不清形势,一半是因为爱的糊涂,另一半也是有权利心的。她对王琦瑶有权利,对王琦瑶的朋友也有了权利似的。对这权利她也是有些糊涂,不明白哪部分是名,哪部分是实,哪部分当然归她,哪部分则是有前提的公平交易。这也是从小养成的任性使然,到头总是吃亏。蒋丽莉被这感情折磨得不行的时候,便向王琦瑶倾诉衷心。是小说式的倾诉。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词不达意的地方,才是真感情。这真是叫王琦瑶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泼她的冷水不对,鼓励更不对,形势是无法分析,真相也不便告诉。她也只能随她去,什么态也不表的。可经不住蒋丽莉一个劲地追问她的意见,只能说程先生人不错,再要问,便不得已地说:人可是有点呆。蒋丽莉却说,这不叫呆,而叫不俗。王琦瑶见她执迷不信,有时就用话来暗示,说凡事都要凭缘分,倘若没有再用心也是白用。蒋丽莉听了这话,不由喜形于色,说:这就对了,我自己常想,事情偏偏这样巧,偏巧我和你好,你又带来一个程先生,这巧其实就是缘分啊!王琦瑶一边暗中叹气,一边觉得自己已尽到责任,余下的事再与她没有干系。
决赛的日子是万事的目的地一样,到了那一日,什么都可见分晓的。所以都是一心往那里奔。奔到眼前,抬起头来,才发现事事皆非。不过这一抬头,是将几年当一瞬间说,甚至几十年当一瞬间说的。蒙在鼓里还要有一段。那天晚上,他们三人一个台上,两个台下,多日的努力和激动,都归成一个听天由命,有点悲戚,也有点感动。满台的小姐,台下两个只盯着一个看,他们由于立场和代价的关系,已难以进行比较,也难作判断。他们三个全是束手待毙的,等待命运降临。到第三轮出场,看着穿了婚服的王琦瑶,程先生的眼泪都要涌上来的。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幕,是唯愿不醒的梦。蒋丽莉的眼里也是含泪的,婚纱下面的不是王琦瑶,而是她自己,她却是不把它当梦,而是当未来。这一时刻,他们三人,台下台上,是泪眼相向,各是各的情怀。最后的关头,蒋丽莉情不自禁地抓住程先生的手,程先生没有拒绝也没有响应,注意力全在台上,身子都是木的,别说是手。待到宣布第三名王琦瑶时,程先生也情不自禁起来,回握一下蒋丽莉的手,然后抽回来,全身心地鼓掌。蒋丽莉也是鼓掌,心更是像擂鼓一般,脸也红了。这一个晚上,初看起来,真是如意夜晚。虽不是头等的荣耀,可位居第三似更可靠,两个有情的则都看见些曙光般的希望。这晚,王琦瑶她们在台上照相留影,接受来访,程先生和蒋丽莉在前厅等候。厅里的康乃馨到底有些枯萎了,红和白都不那么鲜明,枝叶也开始凋零,东一片,西一片的,是收场的样子。厅前的灯火,是最后的辉煌了,人意阑珊的气氛。车马稀了些,馄饨挑子却在路边悄然出现,是静夜的景致了。
第二天早上,程先生光了脸,穿了整洁的衣服,来到蒋丽莉家。那两人晨妆已毕,早就坐在了客厅。三个人的眼睛都熬了夜的,有些血丝,还有些浮肿。太阳有些潮到,照在打错地板上,蜡也像要化似的。蒋丽莉的母亲亲手布置条点,连她也换了新衣服。这有点像大年初一的那种早晨,轰轰烈烈的除夕夜过去了,满地的炮仗纸扫尽了,年节虽才开始,也带了点倦意。那喜庆之气是要照耀一整年,就有些勉为其难的意思。他们回顾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和纠正,要使情景重现似的。昨晚的灯光和康乃馨在这样的潮天的太阳里显得不很真切,恍恍憾馆。他们就加把劲地回顾,好把它唤回来。一个上午过去了,他们的讨论还保持到餐桌上。桌上也是过年一样的菜,新换的桌布,年节用的碗碟。餐桌上的热闹却含了一些失落,一天过去了一半,可事情没新发展。午后总是倦怠的,有些提不起劲,都是歪着的。阳光里的灰尘也是就滞的,光线是显得有些灰。坐着无话,蒋丽莉便起身到角落弹钢琴,东一句,西一句,琴声淙淙,毕竟是一点鼓舞,也是一点推动。是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钢琴边,倚着琴站着,问蒋丽莉会弹这还是会弹那。蒋丽莉就用钢琴回答他,都不全会,又都会一两句,因此有求必应,两人都有了些兴致。钢琴边一站一坐的两个年轻男女,是这类客厅里最贴切的情景。王琦瑶在另一角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发现她做主角的日子过去了。昨夜的那光荣啊!真是有些沧海巫山的味道。那钢琴是刺她耳的,还制她的心,是专挑她过木去的来。坐在钢琴前的蒋丽莉虽然姿色平平,可却很优雅,无形中与她拉开了距离,程先生也是有距离的。王琦瑶忽有些悲伤,这是大喜过后常有的心情。那大喜总是难免虚张声势,有过头的指望。王琦瑶望着落地窗外冬日的花园,丁香花枝纠成一团,解也解不开的。太阳却开始蓬勃起来,空气也爽利了,昨天的夜晚都已经按下不想了,是轻松,也是空落落。上海滩的事情就是这样,再大的热闹也是一瞬间。王琦瑶甚至想到,是该回家的日子了。这时,程先生回头说:王琦瑶,来唱一曲吧!王琦瑶不由心头火起,脸红着,却笑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