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不哭,妈妈在前头等咱呢!”孟二奎只能这么哄骗了,他也不知道母亲在哪里,或许,真的就在前面的路上等着他们。
“我要找妈妈,哥哥,我们去找妈妈。”小女娃哭着,闹着,用架在脖颈上那大大的枷锁拼命地碰着哥哥的枷锁。
“妹妹先不哭,哭花了脸可丢人了。”孟二奎说着,勉强挤出了笑容来。
女娃娃这才停止了嚎啕大哭,抽泣着,问到:“哥哥,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啊?什么时候才会放了我们?”
孟二奎想了想,答道:“他们都是坏人,坏人抓人是不讲道理的。”
“那晚上我们能回家吃晚饭吗?”小娃娃天真地问道,哥哥在身边,多多少少消去了一些恐惧感。
泪汪汪的澄澈双眸里尽是认真,看得孟二奎的心都疼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周遭,没有人关注这一对即将死去的孩子,看客们兴奋着,而将死的人惊惧着。
观看死刑的人群中,一束刀枪的红缨挤出来——红缨子下,关一龙挤到了孟家人面前,正好看到了这个将死的少年在哄劝着自己的妹妹。
两个同龄的少年在人群中,四目相对,互相打量——孟二奎脸上竟没有将死时的悲伤。
孟二奎和关一龙的耳畔再无嘈杂的喧嚣,孟家人的哭喊声像是突然消失了。
天地间仿佛万籁俱寂,只剩两个孩子单纯相视中的宁静,那么纯粹。
然而,这寂静不过须臾,虚妄仍旧要回归现实。
嘈杂中,两个孩子在两组不同的人推挤中边走边互相看着。
孟二奎看到了那少年手里的刀枪,猜测道:“……你是唱戏的?”
关一龙十分骄傲地点点头:“……唱武生。”
孟二奎心中顿生羡慕,恳切地看着关一龙,道:“……来个嘣噔锵,送送我……我就要被砍头了。”
关一龙心下暗惊,这小子还当真不怕死,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听戏,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性子,他喜欢,本想张口就唱,但站在他身后相貌威严的余胜英拍了拍他的肩,关一龙见师父阻止,只得噤声,看着孟二奎,无奈了起来。
孟二奎见关一龙不唱,也未多言,竟是自己亮开嗓子唱起了《长坂坡》,歌声嘹亮,西皮散板唱得有模有样:“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肯怕死与贪生?此去寻找无踪影,枉在天地走一程!”
他这一唱,余胜英不由得定睛看着这个一身英气的小男孩。
这还真是唱武生的好胚子,余胜英顿时起了爱才之心。
有时候,似乎就这么一瞬间,或是怜悯之心,或许记恨,或许艳羡,总之,一切的情绪,总会有这么瞬间,而瞬间而已,往往能改变很多,自己,或者,别人。
关一龙想到孟二奎很快要被砍头,有些不忍,低声乞求道:“师父,您看他唱得多好,您救救这个弟弟吧,让他伺候您!没准我还能有个师弟!”
余胜英仍旧是看着孟二奎,却是不语。
“师父,你就救了他吧,我一个人练功也有个伴。”关一龙又求道。
余胜英看着孟二奎,仍旧不出声。
而这时候风越来越大了,沙尘在京中疯狂肆虐,一肆虐起来,往往漫天黄沙,对面不能相视。
此时,刑场上将被砍头的孟家老太爷大声喊道:“京城的百姓们,你们记住了,早晚有一天,孟家人要断他摄政王的根——”
众看客,无论是那兴奋的、喜悦的、期盼的、贪婪的、惊恐的、抑或是那沉郁的,皆拥挤过去大声喊好。
“砰!”一颗人头飞起在空中随即重重掉落,血花四溅,大片大片的血染红了刑场!
哄!
人群中却是爆发出更大的喊好声。
依旧是那兴奋的、喜悦的、期盼的、贪婪的、惊恐的、抑或是那沉郁的,齐声叫好!
孟家三百多口人齐齐跪下痛哭,那只有那少年孟二奎挺身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囚衣中,如大海汹涌波涛中的礁石,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刑场,怒和恨出现在了本该清澈的眸子里。
余胜英看着孟二奎的身段,心中一动,拉住了要往前走的关一龙。
人群拥挤着,沙尘被风刮得漫天卷地,孟家人被踢打着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孟二奎边走边回头找关一龙,忽然,从遮天蔽日的滚滚沙尘里飞来两杆红缨枪,疾如闪电,红樱破风,一下噼开了孟二奎肩上的枷锁,孟二奎眼前一黑——三块破碎的枷锁在空中崩裂……
似乎是回忆,又似乎场梦,重温了当年那场梦魇,孟二奎猛地坐了起来,一身冷汗连连。
这才缓过神,发现自己仍旧身处上海,上海的监狱。
阴森森的监狱,建起来并没多久,却谁都不知道这里曾经冤死过多少人,又曾真正处死多少大奸大恶之人?
或许,这整座城市亦是一座大监狱,不过是关在里头的人并不自知罢了。
他兄弟二人关在最里头的铁牢里,牢房里还有一个一声不响的老头,蒙头垢面,衣衫褴褛,蜷缩在角落里似乎睡了过去,根本不关心这牢房里又关进了什么人。
关一龙睡着并不深,一骨碌也爬了起来,低声问到:“师弟,怎么了?”
“师哥,咱不会要被杀头吧?”孟二奎亦是低声,生怕扰了一旁那奇怪的老头子。
他们可不能死在这里,师父的仇恨未报,而他的家仇也还未报!
“那不可能,也不至于!”关一龙脱口而出,声音大了。
“那警官可黑了,指不定关咱一辈子,我看那两个惯偷一定和那狗日的有交情!这事儿定有猫腻!”孟二奎又怀疑道。
关一龙沉默着,没说话。
孟二奎又道:“师哥,咱还是想个法子逃出去。”
“这锁我刚刚看过了,不好撬。”关一龙低声说道。
兄弟俩只知道上海没有衙门,只有警察,哪里又清楚这监狱又是个什么地方。
“那咱等送饭的来了就下手?”孟二奎亦是低声。
突然,一旁那老头儿大笑了起来,终于抬起头来了。
关一龙和孟二奎连忙回头,相视一眼,又是戒备,又是莫名其妙。
“哈哈哈,你们两个土包子!”老头儿拔了那披头散发,凑了过来,满是皱纹的脸脏兮兮的,这光景也有六十多岁了。
关一龙和孟二奎显然是躲他了,齐齐退到了另一边去。
“土包子,你们哪里来的?”老头儿笑着问道。
“京城。”关一龙答道。
“来多久了?”老头儿又问到。
“刚来。”关一龙又答道。
“刚来就犯事?犯了什么事进来的?”老头儿说着指着一旁的茅草让他俩坐下来。
关一龙和孟二奎又是相互看了看,稍稍放松了戒备,盘腿坐了下来。
“我们没犯什么事,是那狗日的诬陷我们!”孟二奎终于开了口。
“呵呵,小伙子火气很大啊。”老头儿又是笑了。
“两个惯偷偷了我们的钱袋,那警察倒好,放了那俩小贼反倒抓了我兄弟俩。”关一龙说道。
“哎呦,我还当是犯了什么大事想逃狱呢!”老头儿拍这大腿,笑着说道。
“大爷,您知道我们这样会被关多久吗?”关一龙问道,好歹也得先了解了解情况。
“怎么,急着想出去?”老头儿又问道,很不干脆。
“嗯,我们还有重要要办。”孟二奎说道。
“外头没人了?”老头儿问道。
“没了,就我们兄弟俩。”关一龙答道,明白这老大爷的意思,外头可没人会来捞他兄弟俩出去。
“呵呵,那不出三日,顶多就三日就会轰你们走了。”老头儿扬了扬手,又挪回角落里去了是,似乎顿时对这兄弟俩失去了兴趣。
“三日?”孟二奎大喜。
“大爷,你可别蒙我们。”关一龙连忙跟着挪了过去。
老头儿再次拨开散落的头发,贼贼笑了笑,道:“呵呵,指不定过会儿就有人来轰你们走了,这牢房还真不是能随便进的,这儿管饭,懂不?”
“管饭?”孟二奎也凑了过来,一脸狐疑。
“在外头,没地儿睡,没饭吃,而在这里头,有得睡,三餐又有着落,你俩犯的是小事,老实点兴许能多待几日,这儿可不会在外头差!”老头儿乐呵呵解释道。
“我们才不吃这份饭!”孟二奎脱口而出。
“年轻人还真长志气。”老头儿冷笑了起来,这样的年轻人他见太多了,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这孩子身上所有的菱角便都会磨平了。
关一龙却是扯了扯孟二奎的衣角,低声,“师弟,咱的盘缠可都被偷了。”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个没有一丝人情味的时代和同样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大都市。
孟二奎一愣,这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出了牢房,便意味着他们的三餐即将没有着落了,而睡觉的地儿更是想都别想。
“你们到上海来打算谋什么营生?”老头儿又开了口,阅人无数,自然一眼便看得出来这两个年轻人脸上的稚嫩,该是初出茅庐了。
这问题,又是问住了关一龙和孟二奎。
来上海就想报仇,然后回北京去唱戏,成名成角,把师父的余派武生发扬光大,就从未想过待在上海。
“来办点事儿,办完了就回京城。”关一龙说道。
“呵呵,北京有什么好的,你们可逛过上海这十里洋场了?”老头儿问道。
“洋人的地儿,有什么好。”孟二奎不屑地说道。
关一龙轻咳了几声,道:“大爷,你又是做什么营生的?”
“呵呵,就进进出出这牢房的。”老大爷也毫不隐瞒,看了二人一眼,又道:“小伙子,上海的诱惑太多了,你们回不去的。”
“我一定要回去的。”孟二奎低声说到,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关一龙没说话,心想着,报了仇,也许能在上海留下来。
这时候,送饭的来了,老头儿动作十分敏捷,一下就扑了过去,一脸乐呵呵地端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并没有囫囵吞枣,而是细嚼慢咽着,吃得也香,似乎无忧无虑的。
关一龙和孟二奎也饿了,见老头儿吃得这么香,便跟着也动筷了。
然而,才第一口,兄弟俩便齐齐吐了出来,这饭菜根本就不是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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