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关一龙再次乘车赶往警局,这次只是他独自赶到警局。
车停在警局门口,关一龙刚要下车,透过车窗看见卢局长从警局出来。关一龙坐着先不动,等卢局长走了,才匆匆从车里出来。
关一龙找到当日请他们去警局协助调查的警察,说自己上次因为情绪问题,没能好好看伤口,今儿想再看看案情的相关资料,看能不能帮上忙。
那警察一听,求之不得,忙将事情安排了下去。很快,关一龙就被人带到了资料室。资料警官把原来被杀的五王子、六王子、四王子的照片往白墙上打着幻灯,让关一龙仔细看。关一龙应名是看伤口,其实是想找被杀人服饰上的东西,所以看得很仔细,死者身上的每一寸都不放过。
关一龙一边看一边道:“麻烦警官您给放大点。”
资料警官按着他的要求,将图放大,扫过照片上的每一寸。
“等等!”关一龙又看到了那个核桃饰物,便让警官停下来,仔细辨认。这次关一龙总算看清楚了,被杀王子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核桃饰物,只是与他身上那个核桃饰物的图案不同,形制却是一样的。关一龙仔细辨认下来,几个核桃饰物竟是龙生九子的雕饰。
警官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这是四王子。”
关一龙看着四王子身上那个核桃饰物,依稀可辨是九龙子中的老四蒲牢。
警官又放着下一个的照片:“下面是五王子。”
五王子身上的核桃饰物,依稀可辨是九龙子中的老五狻猊。
接着是六王子、七王子……
几个王子的核桃饰物图案,依次下来是:囚牛、睚眦、嘲讽、蒲牢、狻猊、饕餮、狴犴。而他自己身上那个,正是老八负屃。摄政王一生有八个儿子,所以只有八个核桃饰物。只差一个螭吻,九子就全了。
关一龙确信了自己一直疑惑的身世——他是摄政王的私生子。而这些死去的人,是自己的亲哥哥们,自己也是师弟孟二奎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他要杀的最后一个人……
关一龙面色渐渐发白,向警官要了一支烟。从没抽过烟的他深吸了一口,脸涨得通红,被呛得只想咳嗽,但死死忍住了。
关一龙喷出一口烟,袅袅散在幻灯片前。资料警官又在放着同样的照片。他大口吐着烟,猛烈咳嗽着冲出屋子……
关一龙让司机将车开走,自己在上海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待到黄昏时分,关一龙才匆匆赶到丹桂大舞台。孟二奎不在后台,关一龙看不到孟二奎,心里反而安定。他快步进入化妆间化妆,准备登台。席木兰看着关一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面上又成了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直到戏快开场,关一龙的妆还没上好。席木兰经过时,看到他着半面妆,对着镜子发呆,忙叫了他一声,提醒他快上妆。关一龙这才回过神来,匆匆上妆。
今日的戏码是《长坂坡》,关一龙依旧是着长靠、戴盔头、穿厚底靴、手持长枪上台亮相。刚开始,观众还连连叫好,可越到后来,大家便发现不对劲。关一龙的眼神根本不对,有几句唱词唱错了,还有几句唱得荒腔走板,全然不在调上。
那些铁杆戏迷还好,只道是他偶尔失了水准,一些慕名而来的戏迷便不满了,纷纷在下面喝倒彩。戏院老板躲在后台往外看,急得满头是汗。天和班一众演员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关一龙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好容易等到戏散场,关一龙匆匆退入后台。
席木兰和关一龙坐在属于他们的单独化妆间里卸妆,中间隔着那面大镜子。
木兰敲敲镜子当是打招唿:“今儿的戏怎么唱歪了?底下都有倒彩了。”
对面化妆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关一龙才开口:“我老在想昨天晚上——”
席木兰问:“昨儿晚上怎么了?”
关一龙的声音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难过:“我一辈子都以为我是个孤儿,昨晚上才发现我不是。可我发现的时候,我又成了孤儿,因为我的亲人们都死了。”
席木兰问:“什么意思?你发现了什么?”
关一龙缓缓道:“我是最后一个王子!那些被杀死的王子都是我哥哥!”
关一龙说完后,对面没说话,一会儿,关一龙的门开了,席木兰走进来,两张卸了一半妆的脸相对无言。
席木兰忽然上前,一把抱住关一龙,关一龙也紧紧抱着她,仿佛想抓住什么。
开着的门外,已经卸了妆的孟二奎忽然出现了,怔怔看着他俩。席木兰赶紧推开关一龙,看着门外,叫了声:“二奎——”接下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孟二奎望着席木兰:“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席木兰看看关一龙,关一龙正望着孟二奎,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孟二奎。席木兰不愿再看这兄弟二人,转回头道:“问吧。”
孟二奎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问道:“你和逼死你师父的仇人天天在一起,没想过要报仇吗?”
席木兰一惊,转过头看着关一龙,只见关一龙仍是望着孟二奎,孟二奎则是表情激动。席木兰放下心来,坦然地摇摇头。
孟二奎似乎不信,追问道:“为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
席木兰笑笑,语气柔软又坚定:“所以我要报恩!”
孟二奎:“报恩?”
席木兰点头道:“是呀,我师父留下这么大一班子人,我要养活他们,让他们养活他们的家人,让他们在上海最好的舞台上唱戏。”
楼下灯光晦暗杂乱如迷宫般的后台,一个黑暗角落中,几个岳家班的老人互相望着。老生说道:“看来他们遇上麻烦了,戏都唱得心烦意乱的。”
武丑忽然道:“东西我早准备好了。”这武丑正是当初那个不愿意跟着关一龙唱戏的年轻武生。此刻,他脸上涂了油彩,看不清面上神情,只依稀可见眼底闪过一道不甘心的眼神。他想起岳江天的死,不由抬头看向二楼的化妆间,目中的不甘化为恨意——那里曾经是岳江天坐的地方,如今却换成了关一龙。
关一龙的化妆间里,孟二奎看着师兄,苦笑一下:“是呀,我也有恩没报呢。”
关一龙和孟二奎对视着,二奎又接着说:“可是仇毕竟是仇,早晚要报的!”
席木兰望着他俩,叹了口气:“是呀,不然哪里来这么多戏演?”
孟二奎也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咬了咬牙,道:“是呀!”
关一龙目中闪着意味不明的神色:“二奎,我在车里等你。”说完,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径自走出化妆间,与呆站在门边的孟二奎擦身而过。
席木兰看着发呆的孟二奎,忽然问道:“等你办完了事,想好干吗了吗?”
孟二奎愣了一下:“还没想,一直没来得及想——”
席木兰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人生的事,都是来不及想的,想好了的事儿,到头来净是一场空——”
孟二奎讷讷道:“你经的事,比我多。”
席木兰自嘲道:“没经过什么高兴的事,全是苦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收留我和这个班子——”
席木兰说着,眼睛湿了,再说不下去,也转身走了。孟二奎一个人站在那儿,看着一龙化妆台上师父余胜英威武慈祥的照片。
关一龙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卸了妆,穿好外套,疲惫地穿过迷宫般的后台。岳家班的老人们都没走,花脸带头,拿起一杯酒敬一龙。
花脸笑道:“关老板,今儿您好像心事重重。我们几个备了点儿酒,给您舒舒心,顺顺气儿。”
说着,几个人都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关一龙有点诧异,看看面前同台唱戏许久的演员们,也没说什么。他接过酒杯刚要喝,席木兰走过来,看着岳家班一众演员,问道:“你们干吗呢?”
关一龙这次倒是帮着岳家班的人说话:“兄弟们看我心情不好,让我喝一杯解解闷。”
席木兰神情不悦,对岳家班一众老人道:“后台不许喝酒,你们没规矩了吗?”
花脸不敢说话,噤声站在一旁。年轻的武丑解释道:“我们不是看关老板心情不好,给他舒舒心嘛。”
席木兰转脸看着关一龙,劝道:“借酒浇愁愁更愁。”
她走过去拿过关一龙手里的酒,说:“一龙,你回去早点休息吧,改天我陪你喝。”
关一龙感动地看了一眼木兰,默默地走了出去。
席木兰看着那几个老人,一把将酒泼在地上,望着大家,然后噼手抢过老旦手里的酒,仰头一口喝干了。大伙疑惑地望着席木兰。
席木兰转过身,刚走两步,又回头深情地看着大家,说:“谢谢你们。”说完转头离去。留下几个紧紧攥着酒杯画着妆的老人。
戏院外面大雨如注,关一龙刚钻进车里,一眼看见孟二奎已经坐在了车里。俩人都没说话,关一龙发动了车,穿过雨夜的上海街道,如梦一般。
车停在他们的家——那幢漂亮的法式洋房前。两个人都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关一龙叫道:“师弟——”
孟二奎回应得有些艰难:“……师哥。”
关一龙看着孟二奎,亦是艰难开口:“……最后的人找着了?”
孟二奎仍是望着车窗正前方,不敢去看关一龙:“啊……找着了……”
关一龙接着问:“……打算怎么办?”
孟二奎道:“师哥,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
关一龙打断他:“我记得——”
关一龙少年时的一句话,如今想来,竟成了二人心头一个解不开的结。“等咱长大了,我帮你一起报仇,谁杀你全家,咱也灭他满门!”谁杀你全家,咱也灭他满门……
抄家灭族之恨,不共戴天,这血海深仇,也只有用仇人全家的血才洗得清!孟二奎违背余胜英的意思,一直偷偷练习飞刀技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两人都说不下去了,互相看着。本是七尺男儿,叱咤舞台,而此刻,两人的眼睛都湿了。对视中,还是关一龙先转过脸,看着雨刷器外的雨夜。
关一龙的笑容有些凄凉:“我原本以为你要半夜飞枪呢。”
孟二奎静静地看着他:“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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