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死了你就不活了?我跑出去你怎么不想我是死是活?我死了你还是四碗菜一碗汤!……”母亲对着外祖母的耳朵眼哭诉。
外祖母不计较母亲,只管她自己说:“一听说不活埋了,改成枪毙了,我跪着给菩萨烧一夜香……活埋那一口气要咽好久啊!……”
小菲把外祖母从母亲手里抢救下来,搀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她脚踩棉花,手出冷汗,不一会她发现自己陪着外祖母一块流泪。
走到母亲房间,见母亲坐在小凳上搓洗衣服,一会在肩头上蹭一下脸。她知道母亲也在哭。母亲实在太刚烈,怎么舍不得自己父亲和哥哥嘴都比刀利,她正是觉得外公一家太冤才这样拿外祖母出气,拿自相残杀发泄。母亲不会跟自己娘家人和解,因为她从来没有和他们真正结过仇。现在她永远失去了和他们和解的机会。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二部分
灯光里的三代女人(1)
晚上三代女人坐在十五瓦的灯光里做活计。外祖母替母亲缝补床单,母亲替小菲织毛线领圈。小菲把断头毛线往一块编织。外公和大舅舅给吊在农会的房梁上,吊了一天一夜。游乡之前,外公叫大舅舅下手,就用送水的碗,往地上一掼,拿碗茬子对他下手。大舅舅下不了手,把他自己和父亲都留给别人去下手了。外公是个太好面子的人,挨枪毙之前他还跟熟人点头。母亲东一句西一句零散地把事情讲给小菲听,外祖母什么也听不见,面孔平静得可怕,一心一意做她的针线。
“不问起来你跟谁都不要讲。”母亲交代小菲。
“那问起来呢?”小菲说。
“说你没有外公大舅舅。你妈十六岁就跟他们断绝来往了,我多难也没回去沾他们的光,凭什么现在受他们连累?我看也没人敢找你。你是都首长的人,谁敢找你?打狗还看主人,打井还看地场,砍树还看顺山不顺山,打喷嚏还看冲哪个风向!……”母亲到这种时候自己能编出一大列排比句来。
小菲想说她已经不是都旅长的人了。但妈把都旅长当成心里的支柱,先让它支撑着吧。
文工团下乡主要是做土改宣传。一天两场《白毛女》,演完戏接着枪毙地主。春天转眼到了头,小麦熟的时候,一个逃亡老地主被捉了回来。这一带人都不肯斗争这位七十岁的地主,说他人宽厚、办学、赈济。土改工作队把老头子收押起来,天天到各家启发教育。欧阳萸是土改工作队的政委,主持贫苦农民分老地主的浮财分了三四次,都不成功,头一天大家拿着分到的衣服被子盆盆缸缸回家,第二天清早,所有东西又回到老地主家门口。农会主席召开大会,在会场上恶骂那些夜里悄悄把“胜利果实”还给老财的是“地主的野种”。
《白毛女》要配合特殊民情,便把黄世仁改老了二十岁。贴上山羊胡。黄世仁的母亲也得跟着老,便老成了个白发寿星。小菲一天演两场,头发上扑满白粉,身上抹一层白油彩,来不及洗头发洗身子,第二场便是个灰乎乎的喜儿,就要和大春哥“鸟成对,喜成双”。晚上演完,头发上的白粉太厚了,成了一块棉花胎,小菲累得眼睛也睁不开,还得打井水洗头。洗头用的是皂角和鸡蛋清,小菲实在没力气打第二桶水,将就用小半盆水把两三斤重的长头发冲了冲,便躺下睡着了。女兵们住的是老地主的房子,小菲和三个女兵挤睡一张大床。小菲把水淋淋的长头发从床沿垂挂下去,想第二天早晨便晾干了。三更敲响之后,她惊醒过来,觉得什么东西把她的头发往下拽。住在院子里的几十个人立刻被小菲的惨叫惊醒,提枪的提枪,拎裤子的拎裤子,一齐集合到小菲她们的女生宿舍。一支大手电照在小菲头发上,照住一条金红大蜈蚣,正把小菲一缕头发当常青藤,悬挂在那里。大家又喊又叫,让小菲一动别动,蜈蚣有尺把长,千万别惊动它。谁用一根竹竿一挑,蜈蚣被挑到地上,飞快向床下窜去。把沉重的大木床搬开,蜈蚣不见了。
第二天事情就传成了精怪故事。农民们说蜈蚣就是“大虫”,老地主就属虎。再召集开会,没人敢来。农会主席认为农民们其实是相互猜忌,万一共产党走了,什么其他党又来,眼下跟老地主过不去的人收不了场。农村骨干说,只有一个办法,切断每一个人的后路,让每个人都把事情做绝。欧阳萸听到这里说:“不行,我反对!”
土改工作队队长是政治部宣传科的科长,姓霍,他问欧阳萸反对什么,他根本没让农村骨干们把话说完。
欧阳萸激动得头发也抖动起来:“我们共产党人要纠正的就是人们的谬见——说我们发展的骨干都是手上有血渍的人,二流子、痞子!……”
农会主席把鞋子往地上一扔,脚伸进去,几个脚趾从张嘴的鞋尖呲出来:“你说哪个是痞子?!”
霍队长说:“政委,你听人家把话说完!”他向农会主席点一点头,请他息怒。欧阳萸从霍队长手里抽出烟斗,磕出里面的烟灰,又在霍队长的烟盒里抠出烟丝。一面装烟斗,一面把烟丝撒得到处都是,点了两根火柴,烟冒起来了。
小菲坐在他对面,希望他能看到她跟他瞪眼:你怎么抽上烟了?
农会骨干们把他们“切断后路”的办法说出来,欧阳萸动也不动,只对新学的抽烟把戏有兴趣似的。农民们集合起来,每家出一口人丁,开完老地主斗争会之后,每人上去夯他一棍子,打死正好,打不死再毙也不迟。这样人人都动员,人人上阵,索老地主的命大家一块索,以后谁也赖不掉。
文工团的三十多个人听完都闷住了。这个村子有一百二三十户人,除去不够资格的另外几个地主、富农,也有一百户出头,一家一个壮劳力,一条扁担或一根锹把,或者就来个最轻的,一家出根擀面杖,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有多少皮肉筋骨够大家夯?夯不到一半人就把他夯个稀巴烂。再说一百多号人怎么站也站不下,最后不成你夯我我夯你?不要紧,办法总是有的,把老爷子挂到树干上,一人夯一下就走,先后次序可以抓阄。
欧阳萸问霍队长:“你让我听完,我不用听就明白。”
这时小菲看见霍队长恶狠狠瞥了欧阳萸一眼。
霍队长思考了一斗烟的时间,说:“其他几个县群众发展得比我们这个县彻底得多。假如领导们听说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这么不信任共产党,分给他们的胜利果实他们主动退还给地主,非撤我们的职不可!”
欧阳萸看着他,从牙缝嘬出一根烟丝来,用指尖把它剔出来。
霍队长说到别的县惩办的恶霸比这个县多一倍,惩办手段也多种多样,农民们眨眼间就把恶霸们活埋的活埋,刀砍的刀砍,泡粪池的泡粪池。阶级矛盾就要激化到那一步,才叫革命。毛泽东同志说了“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
“请霍队长解释你对暴烈的行动的理解。”
“欧阳同志,我不和你玩文字游戏!”
“我只要解释,不要游戏。暴烈的行动就是把一个衣服也打补丁,遇荒年也吃菜团子的老头乱杖打死?你这是在宣扬恐怖主义!歪曲毛泽东思想!”
小菲看见欧阳萸一根钢琴家般的纤长手指伸出去。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二部分
灯光里的三代女人(2)
“帽子不少啊,政委。我不给你扣帽子,我这顶帽子太重,不能随便扣。”霍队长笑了笑,手指掸了掸绑腿上的土。“开党支部会。大家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讲究民主,不同意就不同意,我霍某保证不给他扣帽子。”
小菲站起身往外走。她不是党员,不必举手,也扣不上她什么帽子。在门口她回过头。欧阳萸方方的肩架起来,人显得格外瘦。头发也长了,肩膀一架头发便蹭在军装后脖领上。多厚多硬的头发。跨出门坎,她闻到麦子将熟的清香,收成会好的。这个乞丐村可以半年不愁粮。背后的人们正在举手,唱票。那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哪里会知道有一百多根棒子、锹把、擀面杖在等着他。两个月前他还笑眯眯在自己家麦田里走,盘算今年收麦要雇几个短工,要给他们收拾出几间柴房,备下多少口粮。那时已经是大丰收的气象了,老爷子最怕的事情是坏天气:别来一场雹子。现在他不知道他要给吊到某一根树干上,高高地展望丰收了。一边想,小菲一面劝自己想开:七十多岁,高寿啊,也活够本了。再说他那么大一把岁数,经得住几棒子,哪一棒子仁慈,先打到头上,下面的皮烂骨碎,反正是不知道了。再一想,不对不对,吊在树干上,头不就高吗?棒子够不着,先从孤拐打起,打到膝盖骨……小菲要吐似的一弓身子,两眼一片黑。
她的食量越来越小。从来没闹过这么久的水土不服。扶着一棵泡桐站稳,她听见一个人叫:“姑娘!姑娘!”抬头一看,自己走到四野没人的麦田中央,一个老太太蹲在麦棵里叫她。
“是这位姑娘吧?”
小菲赶紧拿出做群众工作的微笑,问她要找哪位姑娘。老太太头顶包了块布帕子,下眼皮翻出来,鲜红鲜红。她说没有认错,就是那个头发招了条蜈蚣的解放军姑娘。她问小菲演的那个戏是不是真的。小菲说是真的。老太太说她的老头子可是心善得很,划是划了个地主,从来没逼死过人糟蹋过谁家大姑娘。老太太说着已经坐在麦棵里捶着腿哭起来。小菲明白了,她就是那个即将挨一百多棒子的老地主的老婆。
“姑娘,你给指点指点,上哪儿我能把这状子递上去?”她把几张宣纸递到小菲手里。小菲哪里敢接,只说:“快起来,天太热,别哭坏了人!”老太太不起来,小菲不给她个指点她就不起来。老太太坚信换了谁家天下也有地方递状子,自古都有地方喊冤告状,就是让她一身老皮肉去滚钉板,上指夹子,也要找个投诉的地方。
小菲心想,就是有地方接你的状子也来不及了。说不定明天就是一群七手八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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