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人报之以冷笑,这里必有重大的缘故,也就不由脸色立刻向下一沉,靠了门框站定,望了他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王孙将床被上放的几张报纸,拿起来向上一举道:“你们家又闹了笑话了。你们家闹笑话不闹笑话呢,我倒管不着,可是这报上登的话,未免太让我难堪了。”小南道:“你这话说得我好个不明白。我家不过是穷一点,有什么可笑的?你又说闹笑话不闹笑话,你管不着,那么,你怎么又说闹得你很难堪呢。”王孙绷住脸对她望了一会子,才叹了气道:“谁叫你不认得字呢?
让我来拿着报念给你听吧。”于是连大小题目在内,将那段新闻,完全念给小南听了。念完了,冷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真想不到,你还有个捧客,不让我们知道啦,怪不得你趁着人家不注意,就向家里一溜,原来是到家里会你的爱人去啦。”小南被王孙诬赖她有爱人,她并不生气,唯有诬赖洪士毅就是她的爱人,她却受了真的侮辱,凭她现在这种人才,只有坐汽车,穿华服的人,才可以算是她的捧客。洪士毅穷得那种样子,连一件好看的长衫都没有,如何可以和她做朋友,假如认他做朋友,那么,自己也就是一个没有衣服穿的穷女孩子了。在王孙面前,露出这种穷相来,那可让自己大大地丢面子了。可是这件事已经登报了,不但是载明了自己受洪某人的捧,而且母亲是个泼妇,大闹医院,闹得全北平的人都知道了。这一番羞辱,如何可以洗刷下来呢?想到了这里,不由得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了。
王孙终日里和女孩子在一处厮混,女孩子的脾气,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无论什么事情,大凡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就是把哭来对付着。现在小南又哭起来了,当然就是把话说到她心窝里去了,让她无话可说。于是身子向后一仰,躺在床上,反手扯了枕头过来,在背后枕着,鼻子里就哼了一声道:“人心真是看不透。”小南跳了两脚道:“我已经够委屈的了,你还用这种话来气我吗?你就不仔细去想想,我出台表演以来,台下有个姓洪的人来捧我吗?”王孙转念一想,现在固然有不少人醉心于她,但是论到专捧她的看客,却还是没有,这个姓洪的,也许是她父亲的朋友。新闻记者,就是喜欢装点新闻的,大概又是他们附会成文的新闻了。小南见他坐在床上,只管沉吟着,便道:“你自己说起来是个多聪明的人,你就不把事情握一想吗?你是和我一天到晚的人,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应该知道,你想一想吧,我什么时候,同男人在一块玩过呢?若是并没有和男人在一处玩过,这个捧我的人,从哪里钻了出来呢?这报上不过登着的有人捧我,若是登着我杀人,你也就相信我真的杀人了吗?”王孙道:“当然是不能完全相信报纸上的话,可是他说得这样情况逼真,而且事情还闹到了警察那里去了。难道我能说,这完全是报上造的谣言吗?”小南道:“不错,我父亲是有个姓洪的朋友,我已经告诉过你两三次了。前天,我为了那姓洪的病倒在家里,我怕他死在家里,我还让我家里人,把他搬到当街来呢,你看,他要是我的朋友,我会这样子待他吗?”王孙这倒想起来了,果然是有这样一件事,大概报上登的这段新闻,和小南完全是不相干的。不过自己已经向她表示着生气的态度了,突然地转回,自己也有些无聊,便道:“这姓洪的事情,倒也无所谓,可是你母亲闹医院的事情,决不会假的。你一个明星的母亲,被人加上了泼妇两个字,不是很难堪吗?我和你的关系不同,才说这样的话。要不,我不也是像旁人一样,对你微笑一阵吗?其实我自己,没有什么,我在这里生闷气,也就是为了你让人家取笑着。”小南听到这里,把她本来的脾气,就发泄出来了。掀起一片衣襟揩了一揩脸上的泪痕,再也不和王孙说什么,扭转身来就跑。王孙以为她生着气呢,也就连忙在后面追着,但是她一直跑出大门,就向家里走来。
余氏因为昨日闹医院的事,是要瞒着人的,更是不能让丈夫知道,因之在家里一切都如往常,不露一点形迹。这时,正捧了小南几件小衣,放在盆里,端到阶沿下来洗。小南一脚跨进门,看到了之后,就红着脸道:“放下来,谁要你跟我洗东西?”余氏道:“一大清早跑回来,又发什么鬼风?”小南道:“姓洪的是你什么人?你要到医院里去看他,你把我脸都丢尽了。”常居士喝道:“这孩子说话,越来越不通人性。你妈到医院里看一看人的病,有什么事丢你的面子?医院是女人去不得的地方吗?你现在不过是像戏子一样,当一名舞女,有什么了不得?就是当今的大总统让你来做了,你娘老子上一次医院瞧人去,也不会失了你的官体。”小南大声叫道:“你还睡在鼓里呢?她上医院去瞧人,在医院门口大闹,让巡警逮到局里去了,今天报上登着整大段的新闻,说她是个泼妇,把我的名字也登上了,你说,我还不该急吗?”余氏听说倒不由得心里扑通跳了一下,便道:“是哪个卖报的小子,登老娘的报?回头他走我大门口过,我打死他。”常居士道:“你真是一只蠢猪,又是一条疯狗,登报不登报,和卖报的人有什么关系?新闻是报馆里登的呀。”余氏道:“那我就去找报馆。”常居士道:“你先别说那些废话了,你究竟是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了?你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呀。”余氏听说,早是放下盆了,索性坐在阶沿石上,两手一拍道:“说就说吧,反正我也不会有枪毙的罪。”于是她就把在医院里吵嚷,连说带嚷,手上连拍带比,一个字不留,完全说了出来。说完了,站起来,站到小南的身边,向了她的脸望着道:“老娘揍了人,可没有让人揍,有什么丢你的面子?”小南虽然是身价抬高了,但是看到余氏这种凶样子,很怕她动手就打,于是向后退了两步,哭丧着脸道:“你闹就闹吧,为什么说是我的娘,报上登了出来,惹得同事的都笑我。”余氏道:“他妈的,说的全不是人话,你做了皇娘,我还是国太呢,你不过做了一个跳舞的女孩子,连娘都不认了吗?随便你怎样说,派别你怎样说,你总是我肚子里面出来的,人家笑你娘,你就说,那要什么紧?破破的窑里出好货。谁取笑你,教他当面来和我谈一谈,我把他的嘴都要撕破来。”小南见她母亲瞪了一双大眼睛,说起话来,口里的白沫,四面飞溅,两只手只管向前指指点点的。小南总怕她一伸手就打了过来,只得一步一寸地向后退让着。退到了大门口时,只听身后人道:“别闹了,闹到门口来,更是让人家笑话。”
回头看时,却是王孙靠了对过的墙根站住呢。小南摇着头道:“不用说了,气死我了,报上说的,可不有一大半是真的吗?”余氏追到大门外来,向王孙点了一个头,带着淡笑道:“王先生,你们班子里,都是念书的人,说话不能不讲理,怎么叫我们丫头不认娘呢?
有道是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女儿都讨厌起娘来了,这还了得吗?这丫头一点出息没有,让人家笑不过了,倒跑到家里来议论我的不是。我说你们班子里,谁有那种本事,让他到我家里来谈谈,我不用大耳刮子量他,那才是怪事呢。”王孙笑道:“我们那里不是班子,不过是个艺术团体。”余氏道:“也不管是坛里坛外吧,反正女儿不能不认娘。我还是那句话,女儿做了皇娘,我还是国太呢。”王孙在当学生的时代,自负也是个演说家,见了什么人,也可以说几句。可是现在遇到了这位未来的岳母,絮絮叨叨地说上这样一大篇话来,他就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只是向了她发出苦笑来。小南本来要借着王孙的一些力量,和母亲来争斗一番的。现在母亲见了王孙一顿叫喊,却让王孙默然忍受,只是报之以笑容,这不由得让她的锐气,也挫下了一半去。余氏站在门边,一只脚跨在门槛里,一只脚跨在门槛外,却伸了一个食指向王孙指点了道:“我告诉你,你们是先生又怎么了?我可不听那一套。你别瞧我们穷,我们还有三斤骨头,谁要娶我的姑娘,谁就得预备了花花轿子来抬,要想模模糊糊就这样把人骗了去,那可是不能够。”她忽然转了一个话锋,将箭头子对了王孙,这叫王孙真是哭笑不得。她的话原来是十分幼稚可怜,但是她这样正正当当对你说,你怎么能够完全置之不理?只得掉转脸来向小南道:“你瞧瞧,你们老太太,乱放机关枪,流弹竟射到我身上来了。我不过是由这里过,在门口望望,与府上的事有什么相干呢?”他说着说着,把那张白面书生的面孔,可是气得像喝醉了酒一般,也不再待小南答复,就回转身子走了。
小南受了一肚子委屈而来,想多少发泄一点的,不料到家以后,委屈得更厉害。现在见王孙索性也让母亲气走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她顿着脚,指着母亲道:“你,你……你也太难了,我真……”下面一句补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乎,哇的一声,眼泪交流的,大声哭了起来。
第十七回 四壁斋空薄衣难耐冷 一丸月冷怀刃欲寻仇
余氏那样大吹大擂地说了一顿,自己觉得是很对的。反正你喜欢我的姑娘,你就得敷衍我,我说了什么,你也得受着。不料王孙竟不受她这一套,扭转身来便跑了。这一下子,倒让她脸上抹不下来。加之小南又不问好歹,站在大门口,就哇地一声哭了,这是让她手足无所措。便扯住小南一只手,向屋子里拉了进来,道:“我且问你,我什么事把你弄委屈了?
要你这样大哭大闹。”小南将手向怀里一缩,指着余氏道:“你这种样子胡闹,你不爱惜名誉,我还爱惜名誉呢。从此以后,我们母女脱离关系,谁也不管谁。我说走就走,以后我是永不回来的了。”她扭转身去,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