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在人群里挤了出来问道:“洪先生,你明天去招待吗?”王孙也不等她第二句,将她拉着向一边跑,口里还不住地叫道:“来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小南虽是挣扎着,王孙却是不肯轻易放松,只管向化妆室里拉了去。士毅在一面看到,心里这就想着,这一碗醋,未免吃得太厉害了?我现在穷得穿灰布夹袄,她这种摩登女子,还会和我谈恋爱不成?
这也未免太神经过敏了?他心里如此想着,两只眼睛,对于王孙去的后影,就不免凝视了一番。柳三爷必竟是在社会上混油滑了的人,知道拉拢陈四爷的重要,得罪了陈四爷的心腹,那不是办法,况且王孙走去,那形迹也太显然了,怎好让人家下台?于是走上前,抢着和士毅握住了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一次两次地烦动你老哥,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改一天我来专请一次吧。请你回包厢和陈四爷说一声,一会儿我就过来奉看。”他口里如此谦逊着,脚步却是慢慢地向外移,引着士毅不得不跟着他走,也就不知不觉地走出后台了。及至回到包厢里以后,果然东海带着笑容在那里看戏。他回转头,向士毅微点着头,笑道:“你的事情办得好,成绩昭著。”士毅笑道:“四爷怎么知道有成绩呢?”东海笑道:“怎么没有成绩?这些小姑娘家,早得着信了,一出台,就对着我这个包厢飞眼。”士毅没有作声,只笑了一笑。不多大一会儿,柳三爷手上拿着帽子,走进包厢里来了。他见了陈东海,就是一鞠躬,东海和他握着手道:“我早认识你,好几次看过你在台上梵呵铃独奏。”柳岸笑道:“见笑得很!”东海笑道:“我非常之羡慕你的生活。你春夏秋冬,过得都是爱情生活呀。”柳岸笑道:“谈不到,不过和一班孩子们天天接近罢了。”东海道:“明天请你吃饭,你可要赏光。”柳岸笑道:“一定来的,我还要指挥他们,不能多奉陪,明天再谈吧。”于是和东海握手而别。如此一来,东海和这歌舞团的团长,发生了直接的关系了。心里一得意,脸上就不住地发生着笑容。蔼仁也借了这个机会,只管在一旁凑趣,总是说士毅会办事。
一直把歌舞看完了,东海笑向士毅道:“老洪,你说实话,你和常青有什么关系?”士毅道:“四爷不要多心,我和她实在没有一点关系,不过和她的父亲是朋友罢了。”东海道:“她家里是一种什么情形呢?”士毅道:“瞎!那就不用提了,简直穷得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父亲是吃斋念佛的居士,她母亲的脑筋,也顽固得跟块石头一样,假使不为穷所迫,他们肯让他的女儿来做这样摩登的事业吗?”东海道:“那么,她家里人很爱钱,要钱就好办。”说到这里,就不由得笑了起来了。因向士毅道:“今天我对于全班的姑娘,都注了意了。考察的结果,只有两个人合我的意思。一个是跳胡拉舞的楚歌,一个就是常青,其余的那些人,不是脸子长得不够分数,就是身上的肌肉不够分数,这两个人要是都行,我不怕花钱。”说时,伸手一拍自己的腰。士毅和蔼仁还有什么可说的?也无非跟着他身后笑笑而已。他把话说完了,笑道:“糟糕!你瞧,我们这三块料,不是傻劲大发吗?全戏馆子里人都走光了,就是我们三个人在包厢里坐着聊天,你看这不是笑话吗?”说着,向外面走,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士毅还在身边,就道:“我本当用车子送你回去的,但是我还有点事,我给钱,你们自己去雇车子吧。”他说着,在身上掏了一下,然后分别地向士毅、蔼仁手上塞了过来。他也不等人家说什么,已经是走远了。士毅觉得手上果然是塞住了一件什么东西。低头看时,乃是一张五元钞票,因为蔼仁不曾有什么表示,自己也就只好是不说,出得戏馆子门以后,由郁塞的所在,走到空阔的地方来,空气流通,便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听戏的人,这时自然走了一个干净,就是馆子门前那些灿烂繁多的电灯,也多数熄灭了,灯光影里,只见到三个一群、两个一双的歌女乐师,笑着走了。
士毅闪在暗地里看了一阵,蔼仁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天上初残的月亮,这时也是把清白的月华,送到大街上来铺着。士毅为了踏月,丢了大街,只是走小胡同,心里这可也就想着,人事太变幻无定了,前两天我乘着月色,我要提刀去杀小南,今天月色来见得和那天有什么分别,可是我呢?原要杀那个人,我却拉人来捧她了,我虽然不必再记仇了,然而我这人,也未免太没有志气!照着陈东海那种行为,当然是侮辱女人,叫我去给他勾引歌舞团里人,这是三姑六婆干的事,我一个堂堂男子,为什么这样下流?再说,常居士待我,那一番犯而不较的态度,真可以说是菩萨心肠,便是老子待儿子,也未必能办到这种样子,可是我倒要助纣为虐,帮了陈东海去勾引他的女儿,我这人未免太对不起人家了!再就着陈东海说吧,他请我吃饭,他叫我听戏,给我钱用,他一不是爱惜人才,二也不是可怜我落魄,无非要鼓励我替他拉皮条。拉皮条这件事,稍微有一点骨格的人,也不愿干的,我所以穷得无可奈何,满街走着想去捡皮夹,还不肯去偷人家一文,抢人家一文,为着什么?不就为着要争一点志气吗?可是到了如今,就去给人家拉皮条来维持饭碗了,这拉皮条的行为,和作强盗作贼,好得了多少呢?作穷人的人,应当要忍耐,应当要奋斗。但是,忍耐不是堕落,奋斗不是不择手段。我现在为了十几块钱的饭碗,就是在这公子哥儿的后面,去做一个最下等的皮条客人,那太不值得了,最后,就是常老头子待我,十分仁厚,他对我差不多是以德报怨。我呢,可是以怨报德。照说,他的女儿如果堕落了,我应当在一旁补救,那才是正理。现在,我倒帮了别人,引他的女儿去走上堕落之路,这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所应当做的事情吗?
他在冷静的街巷里走着,更引起了他那冷静头脑的思索,越想是自己走错了道路,非纠正过来不可!一路计算着到了会馆门口,老远地看到胡同口上,有两个人影子在那里晃荡着,突然间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你自己也有个姐儿妹儿的,为了几个小钱,就干……”一个男子的声音,又截住了道:“别嚷别嚷!”以后唧唧哝哝,就听不清楚了。士毅走进了会馆门,随后有人跟了进来,走进门房去了,接着道:“平安这孩子,实在不听话,金铃是个好孩子,他爹粮糊涂,让她干这个。错了一回两回的,收心还收得转来。若是只管拉人下水,就把这姑娘毁了。我们得几个小钱是小,毁了人家终身是大。做长班的虽是下流,伺候人就是了,一定得把抽头卖大烟带马拉皮条全干上吗?”士毅站在院子里,把这话听了一个够。这是长班母亲说的话。这个老妇人,平常也是见钱眼开的,不料她对于儿子拉皮条的这件事却如此反对!我书读得比她多,我的心胸比她开展,我还研究佛学,人生观也比她透彻,然而我不如她,我竟是干了拉皮条这种生活了。这件事若让这老妇人知道了,她是个嘴快的人,或者教训我一顿起来,那未免是笑话了。自己悄悄地走回房去,将灯点着,想起刚才在戏馆子里那一番情形,犹如幻梦一般在眼前回旋着。再想到陈东海那一种骄傲狂放的样子,就该上前打他两个耳刮子,然而我竟在他面前唯唯喏喏,一切都听了他的指挥,若是有人在旁边看到我那种行为,不会冷笑吗?桌子上摆着一盏灯,桌下堆了一叠破书,书上压着一面应用的方镜子。将身子伸起了一点,便看到镜子里面,一个五官端正,面带忠厚的影子。于是拿起镜子来,索性仔细地看了看,那平正而浓厚的眉毛,微垂的眼皮,两个微圆的脸腮,广阔的额头……是呀,这是个忠厚之相。所以许多老年人都说我少年老成。然而我自处得怎么样?我是最无心的一个少年罢了。想到这里,放下了镜子,将手在桌上一拍!心里想着:“这面镜子,给予了我一个自新之路,从明天起,我做好人,躲开陈东海,躲开韦蔼仁。要躲开韦蔼仁比较的难,除了在同一个机关里供职以外,而且同在一个屋子里做事。想了一想,有了,那屋子是办事员的所在,并不是录事的所在。我明天到了慈善会里去,见那总干事曹老先生,就说办事有些不便,请他把我调到录事室里去,那位曹老先生,脑筋非常顽固,位分阶级这些念头,根本不能打破,我说是依然住到录事们一块儿去,他自然赞成。我决计离开他们。不但是自明日起,自今晚起,我就改过自新了。那陈东海不是给了五块钱吗?这五块钱乃是不义之财,我决计不要,明日全数捐到红十字会去,要做好人,就做干干净净的。设若这种举动把陈东海得罪了,至多也不过打破十块钱一个月的饭碗,又要什么紧?充其量也不过让我像以前固守在会馆里一样,那般挨饿,这又值得了什么?”他越想就胆子越大了,决计离开那些恶人。因为主意打定了,心里坦然,虽然还是像往日一样,屋子里行李萧条,但是紧缩着身体,在床铺上可睡得很是安定。
到了次早起来,漱洗已毕,摸摸那五元钞票,还在身上,在厨房里喝了一碗热开水,就大开步子到慈善会里来。今天大概是因为决心要做善人了,精神抖擞,步子也走得很大。不久的工夫,就到了慈善会里。这位曹总干事在民国初元的时候,也制了一辆马车。后来马车落伍了,没有人过问,然而觉得坐这个比坐人力车人道,也舒服。时间是无所谓的,不用去经济了,所以就墨守旧章,到现在依然坐着一辆绿漆的四轮马车。这一辆马车,也就无异是曹总干事的标志,有了这辆马车在门口,也就是表示着曹总干事在里面办公了。士毅很爽直地向总干事屋子走了来。一走进门,取下帽子,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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