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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大门口,就听见屋子里;有一片哭声,同时又有一妇人道:“老太太,你想破一点罢。你们老先生吃斋念佛,也不是今日一天,现在他出了家,他自己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免得在家里这样荤不荤,素不素的,那还好的多呢。”这就听到余氏哭道:“他出家就不要家了,这不和死了差不多吗?我一个妇道也不能到庙里找瞎子和尚去呀。我的姑娘,现在又出了门子了,孤孤单单的只剩下我一个苦鬼,我是多么命苦呀!”土毅听了这一大段消息,心里就明白了十之八九,这分明是常居士自那天出门去而后,就不曾回家了。他不是为了姑娘嫁人做妾,当然不至于灰心到这种样子。不是自己替常居士拉皮条,小南也就不至于嫁陈东海做妾。这两件事互相联带起来,这常居士出家,也就可以说是自己逼的。想到这里,不免怔了一怔。正好出来一个妇人,却向士毅看了一看,问道:“你不是常老先生的朋友吗?”士毅答应是的。妇人道:“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常老先生跑到城外无尘寺出家去了。有人给这位老太太带来信了,她特意跑去探望他,这位老先生,竟是铁面无私的,不肯相认。不用说劝他回来那一句话了。这位老太太由城外哭到家里,嗓子都哭哑了。
你们认识有个姓洪的先生吗?她说要跟姓洪的拼命呢。”士毅含糊着答应了两句,说是去找两个人来劝她,赶紧走开了。他心里乱跳着,不住地设想,这件事害人太多了,我怎样悔得转来?今天我还答应着陈东海到小公馆里替他去办事呢,我这就得去。顺便把这事露一点消息给小南,看她怎么样?于是脚下不辨高低,胡乱地走到陈家来。
刚上走廊下的楼梯,顶头就碰到女仆。士毅道:“四爷起来了吗?”女仆道:“昨天晚上四爷回他自己宅里了。少奶奶一个人睡在那大屋子里,可有些害怕,叫我睡在屋子里,陪她过夜的呢。”士毅道:“少奶奶起来了吗?”女仆低声笑道:“你别瞧她年纪轻,她心眼儿多着呢。她说:‘嫁来三天,丈夫就不在一起,这辈子有什么意思呢?’扭着鼻子就哭了。”士毅道:“现在呢?”女仆道:“大概四爷不放心,一早就来了,吃的、穿的、玩的,买了不少哄着她笑了,他就走了。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在屋里玩那小人儿打秋千的座钟呢。”士毅想了一想道:“既是四爷不在这里,我就不进去了。”女仆道:“少奶奶早就说了,你来了,有事安排你做呢。你去罢。”士毅也不知何故,到了这时,心里头自然有三分怕小南的意味,既然她说了有事安排着做,怎好不去?只得走到那间房门口咳嗽了两声。大概小南在屋子里玩得迷糊过去了,屋子外面,尽管有人咳嗽,她却并不理会。士毅本待冲进屋子里去,又不知她现时在屋子里正干什么?万一撞见有不便之处,现在小南的身分,不同等闲,那可是麻烦。还是昨天老门房提醒的话不错,我是同门房打过替工的人,现在还是忍耐一点,把自己的身分不要看得太高了罢。于是伸手连敲了两下门,接着喊到:“少奶奶在屋子里吗?”小南答道:“老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真等急了啦。快进来。”士毅推着门走进去看时,只见小南拿了一本连环图画书,躺在睡椅上看,高高地架起两支脚,并没有穿鞋,只是露着一双肉色丝袜子来。她那旗袍衣岔开得很高,只看见整条大腿都是丝袜子,而没有裤脚。加之这屋子裱糊得花簇簇的,配着了碧罗帐子、红绫软被,真个是无往而不含有挑拨性。士毅到了现在,也许是刺激得麻木了,只睁着大眼,板了面孔望了她,并不说一句别的话。小南放下一只脚来,把睡椅面前的皮鞋拨了两拨,笑道:“老洪,把我这双皮鞋,给我拿去擦擦油。”士毅道:“你怎么不叫老妈子擦呢?”小南睁了眼道:“我爱叫哪个擦就让哪个擦。”士毅道:“我并不是你雇的男女底下人,怎么专要我做这样下贱的事呢?”小南坐了起来,将手一挥道:“你敢给钉子让我碰吗?好!你给我滚开去?”士毅道:“你是小人得志便癫狂!我告诉你,你父亲让你气得出了家了,你母亲也哭得死去活来,王孙让人抓去了,大概也是你刁唆的,现在……”小南道:“现在要轮到你……”士毅也不和她辩论什么,掉转身就走,到了楼下的时候,却听到小南哇的一声哭了。心里想着,不好了,这惹出了个乱子,四爷回来,问起根由,一定要怪我的,怎么办?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呆了没有主意。不一会儿工夫,老妈子拿了一双皮鞋和皮鞋油过来,交给他道:“洪厂长,少奶奶是个孩子脾气,你胡乱擦一擦,哄着她一点就是了。”士毅接了皮鞋在手,踌躇着翻弄几下,回头一看,两个院邻都在月亮门外张望呢。红了脸将皮鞋一摔道:“你说她哭什么?她老子当和尚了,她不哭吗?”再也不踌躇了,立刻就向街上走去。恰有一辆汽车挨身而过,汽车上坐着陈四爷呢,向他招了两招手,那意思叫他到小公馆里去。士毅又发愣了,是去呢,还是不去呢?去呢,必定要受四爷一顿申斥,别的没有什么问题。不去呢,恐怕这个厂长有些做不稳。自己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脚下所走的路,既不是回到陈四爷小公馆去,也不是到工厂去,更不是到会馆去,糊里糊涂的,就这样朝前走着。心里依然是在那里计算不定,是向小南陪小心呢,还是和她决裂呢?若是和她决裂了,干脆就把那厂长辞去,免得他来撤职。但是把厂长辞了以后,向哪里再去找出路呢?
他心里忙乱,脚下不知所之地走着,就到了十字街头。只见一堵空墙下,拥挤着一大群人。有一个青年,穿了青年学生服,手上拿了一面白布旗子,高高地站出了人丛之上。他后面还有一幅横的布额,是两根棍子撑着,大书特书爱国演讲团。士毅一向为着饭碗忙碌忧虑,不知道什么叫做国事。虽然有人提到,他也漠不关心。这时候,心里正徬徨无主地想着,觉得在这里稍等片刻,去去烦恼也好。于是远远地站着,且听那人说什么?忽然之间,有一句话打动了自己的心,乃是忍耐、慈悲、退让,这不是被欺侮的人应该有的思想。这好像是说着了自己。于是更走近两步,听他再说什么。那人又道:“这个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谈公理。要不然人家打你一下,你退一步。他以为你可欺了,再要打你第二下。你不和他计较,原来想省事,结果可变成了多事。倘若他打你第一下的时候,你就抵抗起来,胜了,固然是很好,败了呢,反正你不抵抗。第二下也是要来的。何必不还两下手,也让他吃一点苦呢?天下只有奋斗、努力,在积极里面找到出路的。决没有退让、忍耐,在消极方面可以找到出路的。”士毅一想,这话对呀。譬如我,这样将就着小南,小南还只管挑剔,天天有打碎饭碗的可能。忍耐有什么用?退让有什么用?这个厂长,我不要干了。他是一品大官,我是一品大百姓,他其奈我何?我一个壮年汉子,什么事不能做?至于给一个女人提马桶刷皮鞋去,找一碗饭吃吗?
他一顿脚,醒悟了过来,便没有什么可踌躇的了,开着大步,直走回会馆去,身上还有一些零钱,买了两个干烧饼,泡了一壶浓茶,一吃一喝,痛快之至。自己横躺在单铺上心里想着,陈四爷不必怕他,常小南也不必怕她了,我吃我的饭,我住我的会馆,我自己想法子找我的出路,谁管得了我?想到很舒服的时候,那昼夜筹思的脑筋,算是得了片刻的休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过来之后,抬头一看墙上的太阳,还有大半截光,坐了起来,揉揉眼睛,觉得精神有些不振,又复在床上躺下去。心里不由得叫了一声惭愧,这半年来,睡在枕上,比在地上还忙,天南地北,什么地方都得想到。一醒过来,翻身就下床,那里像今天这样从从容容地睡过一回觉呢?他躺在床上,头枕在叠被上,却靠得高高的,眼睛向前斜望着,正看到壁上的一小张佛像,心里就联想到常居士这位先生,总算是个笃信佛学的好人,然而只为了一切都容忍着,结果是女儿被卖了,老妻也孤零了,自己也只好一走了之。
我为了好佛,把性情陶养得太懦善了,最后是给女人去提马桶擦皮鞋。我现在……他想到这里,跳了起来,把那佛像取下,向桌上破旧书堆里一塞,一个人跳着脚道:“什么我也不信仰了,我卖苦力挣饭吃去。”门外有一个人插言道:“老洪,你发了疯了吗?”说话时,韦蔼仁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士毅倒不料他会来,笑道:“这样巧,我说这样一句话,偏偏让你听到了。请坐请坐。”蔼仁道:“我不要坐,同走罢。我在你房外站了好大一阵子呢,看到你自言自语,倒真有些奇怪。”士毅笑道:“是陈四爷叫你来的吗?谢谢你跑路,我觉悟了。我不想干那个厂长了,我也不给那个少奶奶擦皮鞋!”蔼仁倒愣住了,许久才道:“你这简直是和四爷闹别扭呀,你不怕他发脾气吗?”士毅微笑道:“发脾气又怎么样?充其量革了我工厂厂长的职务罢了。但是,我不要干了。哈哈,他是陈四爷,我是洪大爷呀!我告诉你,我现在心里空洞洞的,便是旧日的皇帝出世,我也不看在眼里,慢说一个酒色之徒的陈四爷。你走罢,不要和我这疯子说话!”说着,他一手开门,一手向外连连地挥着。韦蔼仁气得脸色苍白如纸,冷笑道:“好,很好,好得很。”也就一阵风似地走了。士毅这样一来,会馆里人全知道了。大家纷纷地议论,说是士毅没有吃饱饭的福气,所以干了三天厂长,就发了疯了。
士毅也不和那些同